七种鬼和一种人

宝剑锋从磨砺出

在我们这个城市，天一黑便没人了。不是人都消失了，人们把天黑后碰见的人全叫鬼。那些街边溜的，路上窜的，舞厅里闹的，牌桌上耍的，全是鬼。鬼占领着霓虹灯下的城市，彻夜不息。有男鬼，女鬼，但一般人们不这样叫。跑夜车的出租司机，最熟悉这些鬼的出没。他们根据回家时间的早与晚，把全城的鬼分成七种，以便在什么时间到什么地方接什么鬼回家，以此挣鬼的钱。鬼一回家，立马变成人。当然也不一定，有的鬼半夜回家，门被家人反锁住，鬼使劲敲门，惊动邻家，都知道隔壁的鬼回来了，进不了门，都不吭声。鬼在楼下转，从前半夜转到后半夜。大多数鬼悄无声息回来，不惊动家人，不惊动外人。第二天照样好好做人。　

下午八点，一下班就回家的是穷鬼。在我们这座城市，穷鬼占大多数，多为人打工，或下岗、失业。没人请吃。工薪刚够买油盐酱醋。不敢在街上多呆，货摊前多站。一上班消失在车间和各种劳动场所，一下班龟缩在家中。只有一早一晚能看见他们匆忙熙攘的影子。　

晚上10点钟回家的是浪荡鬼。这种鬼跟穷鬼差不多，只是下班有家不回，没钱瞎转。从一条街转到另一条街，梦游似的，这个棋摊前站站，那个饭馆里瞅瞅，想好事情，能碰见一两个熟人，拉进馆子吃喝一顿。却总碰见和自己一样的浪荡鬼，当街鬼祟一阵，口干舌燥，没什么油水，落落而归。　

12点钟回家的是酒鬼。这个城市的大小酒吧酒店，都靠酒鬼养活。酒鬼是一种有用处的鬼，看上去奢侈浪费，一顿吃掉一辆车，一夜喝掉八幢楼。但那些城外的菜农和养殖户特喜欢这种鬼。尤其喜欢公款吃喝的鬼，一大桌豪宴叨几口，剩下全倒进泔水桶。城郊猪场的猪就最喜欢这种鬼。尤其女人喜欢这种鬼，因为我们这个城市的男人，不喝酒像个榆木疙瘩，不懂调情，不会说好听话。喝了酒啥都会了，像变了个人，喜人极了。　

凌晨两三点回家的是色鬼。色鬼多由酒鬼变成。酒是色媒人。按我们城市的养生口诀：吃饱了要动一动，喝高了要用一用。酒鬼多半不会老实回家。就像一个人做了科长肯定还想混到局长。酒鬼也是一样的，大都想借着酒劲再混成色鬼，美上加美。色鬼分好色鬼和多情鬼。好色鬼把色当酒席外的一道鲜菜，大头喂饱喂小头。找小姐，开钟点房......多情鬼酒喝多了想起旧情人，或喝酒前便约了情人......不管哪种色鬼，美够乐足都得两三小时。十二点喝完酒，两三点回家。这个钟点街上搭车的，必是色鬼无疑。

天快亮回家的是赌鬼，大多三五成群。脸发绿，眼发红，手发黑。有的兴高采烈，哼着小曲。有的垂头丧气，骂自己手臭，运背，命苦。赌鬼多睡不着觉。赢家兴奋睡不着。输家丧气睡不着。只好不睡，赌到天明。在我们这个城市，赌鬼常玩的是四鬼推磨，也叫鬼垒墙，垒了推，推了垒。我们大概算了算，把全中国赌鬼手里的方块赌牌换成砖，一晚上能垒成四条万里长城，余下的砖头还能垒出一个北京城。　

半夜四五点回家是乱头鬼。乱头鬼大多不干正经事。搞啥都不专业。或者专业就是乱头鬼。这种鬼不好区别，也许黄昏时还是穷鬼，或浪荡鬼，有幸碰到几个富朋友，拉到酒馆贪了几杯，混成酒鬼。又凑到赌桌旁，看人家耍钱，像个赌鬼似的。或许还进了美人院，让人家掏钱要了小姐，成没成色鬼很难说。反正，这种鬼大多醉醉熏熏，晃晃摇摇。混了大半夜，自己都不知道干了些啥。也有的啥都干了，什么鬼都当了，因为哪一行都不专，不精到，落了个乱头鬼的名。　

有一首歌谣，在这个城市的鬼中口口流传：吃不吃先夹上，喝不喝先倒上，抽不抽先点上，赌不赌先摆上，跳不跳先搂上.听着像鬼话，其实人也能明白，这是鬼劝鬼的谣曲，往往是小鬼劝大鬼，老鬼劝新鬼，鬼鬼相劝。劝吃劝喝劝抽，劝赌劝跳劝嫖。一派谦谦君子态，礼让三先，下行上效。劝到最后全成乱头鬼。

在这些鬼中，还混杂着形形色色的其他鬼——每每混吃混喝从不掏钱请人的吝啬鬼。头一次进色房就被公安逮住的倒霉鬼。有家不回或无家可回的野鬼。吸血鬼。痴情鬼。替死鬼。厉鬼。明鬼。暗鬼。糊涂鬼。机灵鬼。

只有天大亮回家的是人。鬼混了一夜，衣冠楚楚，若无其事回到家，或到单位。像个人一样，开始白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