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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手打破一只玻璃杯而已。
但我没有想到它碎得那么惨烈。化成无数晶莹的棱片,四散开来。一只没有任何装饰的杯子,纯净得彻底,粉碎得也彻底。
我想起许多慵懒的下午,趴在书桌上,透过那只玻璃杯看窗外绚丽的风景。那些阳光的色泽,幻化成荒废的乐园。我喜欢水倒入玻璃杯时溅起的水花,没有颜色的水。
在这个布满尘埃的人世间,这便够了吧。
用手去捡那些碎片。它们不会刺伤我的手,就像穿过它们的身体进入的阳光从来不曾刺痛我的眼睛。许多的岁月,我只是记得那些破碎时光中最纯净的时刻。可悲的是,这些最纯净的瞬间和任何人无关。它们只在我心底,它们只在我眼前。我只是隔着它们看阳光,看这个世界,看匆匆经过的人群。
第一次用这只玻璃杯喝水。陌生的地点。
遇到一个奇怪的女子。她说她是靠写字生存的。一个独身的女子,在陌生的城市,靠写字生存。她并不年轻,也不美丽。她在笔记本电脑上敲字的时候,表情很专注。她说,如果是你,你会买我写的这种小说么。她推给我她写好的书稿。我看了,然后对她说,不会。我很少这么直接地说话,我是说,我很少这么坦诚。
她叹口气说,其实我并不想写这样的书,但是书商说这样有卖点,可是你说你不会买这样的书,你是我问过的第一个人。
我深感抱歉,我说或许我并不能代表别人。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说,我想靠这部书出名。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她的眼睛很纯净,她不想知道我的姓名,她只是需要有人听。但是,我觉得难过,我很难想象她的心情。她说,很少跟人说话了,因为在这个城市不认识什么人,她只是写,跟自己说话,也跟小说中的人物说话。
我说,大多数时候,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写,我只是喝水,发呆。
她说,至少今天跟你说过话之后,我又有灵感写东西了。
我说,你的灵感不是来自我吧?
她临走的时候说,不,来自你手中的玻璃杯,它很漂亮。
我喜欢她这么坦诚地说话。本想说句俗不可耐的“出名趁早”之类的,可我终于没有说。
事实上,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想起过这些人和事,我也从来没有在书店里看到过她的那部书。直到这只玻璃杯碎了,我才想起她来。但是它们不会刺痛我的心。
第二次用这只玻璃杯喝水,重新见到了羯。他让我猜他最喜欢的色彩。我说是深蓝色吧?
因为我总是看见他把自己藏在深蓝色的衣服中。
许多年,我已经不再想念他了。不,这些都不是真的,事实上那些想念都变成了感知。深蓝色,视觉,触觉还有嗅觉,每一寸感觉都是深蓝色的。
羯说,其实他最喜欢白色,纯粹的白色。
我说,那为什么你总是把自己藏在深蓝色的衣服中。
我想起羯,这个骄傲的男人,连哭泣都会藏在深蓝色的夜里。
他说,因为我不想亵渎那么纯粹的东西。
我的手里握着我的水杯,那个时候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代替它。这么透明的质感,深蓝色不能,白色也不能。
第三次用这只水杯喝水。一座古城快要拆了。
渡过这条江就能去哀悼。
可我只是置身繁华。我只在高考前去过江边,波涛滚滚,那时候感觉很悲壮,不成功便成仁的感觉。
现在发现人世间最激烈的感觉不是悲壮,而是苍凉。
豪华的游轮从眼前驶过,挡住了视线。
荒草也许早没过了石雕的脸。
开始厌倦自己,厌倦自己的文字,反反复复,重重叠叠。在北京的一个角落,想象着夕阳下的路标。石头的路标,木偶中法老的灵魂。
石头也会化成沙。
何况玻璃。
我不信任任何的路标,我不信任任何的木偶。
我信任的只是这些碎片,它们不曾割伤我的手。
它们的宽容太残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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