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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明天要上課。他自己先從醫院回家了。
還是一個溫情的午後。樓梯間裏透進絲絲陽光,水泥臺階上明滅著窗外輕搖的樹影。
他肯定有人洗過樓梯。雖然表面上的水迹已經蒸發得無影無蹤。只是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熟悉的味道,澀澀的,像童年。
童年。那個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時候。他依稀記得。
常與小妹在樓下的花園玩耍。直到夕陽曖昧得在天邊泛起一道紅霞,母親從窗臺探出頭來,兄妹倆才嘻嘻哈哈地往樓上奔去。比賽誰先到家。
他是兄長。又是男生。兩級的臺階當一級地跨,總把她遠遠地甩在後頭。這時她就會在後面歇斯底里地大叫,爲甚麽不等我,你不要我了麽。
然後他轉過身來,對著她得意地笑。
想到這裏他忍俊不禁。驀然回首,如今身後仍是一級一級相似而不相同的階梯。童年,就像臺階上的塵埃,被時光這把大掃把,清洗得乾乾淨淨。一去,不復返了。
還是一個溫情的午後。天氣卻已然變涼了。家的防盜大門銀白而細長的把手也是冰的,他用溫暖的大手握住她。
防盜門後是有精致雕花的木門。比雕花更精致的是門上的年輪。流動的雲。蕩漾的水。一年一年。記錄著時間。不過做成門之後,漣漪就不再動蕩了。仿佛時間停滯不走了。因爲她的生命已不再。
推門進屋。屋里拉上了窗簾,顯得昏暗。空屋子如今略有一絲寂寞的氣息。
這裏仿佛在靜默裏渡過了一個世紀。
雖然一家人只是稍作離開。在昨天夜裏,和今天的整個上午。
他徑直到衛生間洗臉。來自天臺水池裏冰涼的清水,略微洗去了他的疲憊。
然後任由那張臉滴著水珠,就濕漉漉地跑到廚房,打開冰箱的門,取出一瓶玻璃瓶裝的潔白的酸奶。細看瓶蓋上的小字,確認還沒有過期。就扭開蓋子大口喝起來。
液體淌過舌尖,從口腔進入喉嚨,再緩緩流到心裏。冰涼而粘稠。
他一邊喝一邊在客廳走來走去,最後把喝了一半的酸奶放在窗臺上,然後嘩一聲拉開窗簾,柔和的陽光霎時透了進來。屋子在刹那裏變得明朗。那些瓷磚上的裂紋,那些積塵的凳腳,那些藏在大理石質桌面的石英。都在刹那裏鮮活起來。
還是一個溫情的午後。即使已到了秋天,南方仍是天清氣朗。
他倚著窗戶坐到了窗臺上享受陽光。夕陽熏黃了他的眸子。
樓下是安靜的街道。他把頭探出窗子去俯視,發現華燈未上。乾淨的街道,灰白的水泥地面,前天夜裏她留下的一灘汙迹,如今已被清洗得不留痕迹。
高度使得他略感暈眩,如果從這裏跳下去,需要多大的勇氣,他心如是想著。
下層的雨棚外,石竹探出來一段枝條,頂部盛開著嬌小鮮紅的花朵,在風中搖啊搖。美麗而哀愁。倒是一個鮮活的生命。
他疲於再往下看。從窗臺上下來。背對著陽光,坐在上了年紀的一張大籐椅上。眼神透光單薄的紗簾子,像陽光一樣去撫摸家裏的一切。
還是一個溫情的午後。一切也被染得富麗堂皇。飯桌上疊著的四隻碟子,相依靠著的四隻杯子,銀質的四隻人字形的筷子架子。其中一隻杯子,印著淡雅的藍色蘭花,和另外三隻不一樣。
這套是父親的。這套是母親的。這套是他的。這套最特別的是她的。連食具亦是和睦的一家,在暖暖的夕照裏,溫情得讓人羡慕。
本來杯子也是清一色的素雅,在一次因小考成績引起的父女間的爭吵中,屬於她的那只,被憤怒的主人用力地擲在地上。如此便碎了。叮叮噹當。
那一次她賭氣離家。他發了瘋似地滿街找她。他以爲再也見不到她了。
最後卻是父親背著爛醉的她回了家。那次的考試,沒有人再提起。後來他買了一隻新的杯子給她。上面印著清幽的蘭花。
事情都似乎過了很久了。
角落裏那張寫字臺,原來也是他的,高中畢業後就給了她使用。如今桌上滿是她的氣息。單行薄,英語簿,紅色橙色封面的硬皮筆記簿,都還來不及收拾整理,不是很整齊地堆在一角。深紅色身銀白色蓋子的鋼筆,灰色樸素的簽字筆,用來填答題卡的2B鉛筆,也散亂著桌面。
一本黑色硬皮簿裏還夾著沒有蓋上的藍色圓珠筆。也許正在書寫的那文章也是戛然而止。
一切都如此自然,沒有刻意地修飾。一切如舊。就如這個午後,似和昨天一樣。
還是一個溫情的午後。他幾乎要醉在夕陽裏了。
他揚著頭斜斜地坐著,傾慕著溫柔的陽光,卻發現疲憊不僅是肉體上的,一夜間連心靈也變得憔悴了。
他決定洗個澡。於是走進浴室,放了一池的溫熱的水。
浴室很快變得煙霧彌漫。水氣是潮濕的。他身上沾著濃濃的醫院味道的衣服一件一件脫掉,然後跨進浴缸,溫水漫過腳趾,漫過腳背,漫過小腿,漫過小腹,再漫過胸膛。把全身浸在水裏,說不出的舒服。
他把頭靠在浴缸邊緣,臉恰巧正對著浴室裏那面巨大的圓鏡。
鏡子也已被蒙上了一層薄霧。她常喜歡在這樣的鏡上寫字。
他也亦心血來潮,於是伸手過去,一筆一劃地,寫她的名字。
鏡子隨著那些筆觸明亮起來。他在字裏行間看到了一張臉。看不清自己的面孔。恍惚間鏡中的仿佛是她。
他記得一天夜裏他從學校回家,而她才剛剛復習完功課,熄燈準備回房。聽到大門有聲響,她回頭看他。大廳裏黑漆漆的,惟有透過窗臺的一縷月光,卻恰映在她的臉上。
而她的模樣,在他的心中竟然有些模糊。
才一天。才一天。
他愕然了。忽然似乎忘記了她的模樣,只記得那片月光。
水氣依然。剛剛還很清晰字迹在瞬間被淡化。
伸手過去用掌心瘋狂地拭。拭去她的名字。
薄霧被拭去後,他看清了鏡中的自己。傷心的人,好像的確是憔悴了。那份深刻的憔悴,從心裏真實地侵染上了臉龐。
他不去看。他把頭埋到了水裏。這一池的水似淚,有著與體溫相近的溫度。他竭盡全力地回憶,回想她的臉龐。
樓梯間裏稚氣的叫喊。飯桌上杯子墜地時悅耳的叮叮噹當。還有月夜裏朦朧的月影。往事一幕一幕在他腦海裏重播。
就連聲音都還記得,直到昨天她還是一個鮮活的存在,如今卻連影子也已被忘懷。
他不再去回想了。他想他是終於忘記了。
仰起頭來,順著臉龐滑下的,不知是水,還是淚。
她已經不在了。
就像春末夏初時在繽紛的草叢裏飛舞的斑斕的蝴蝶,在金秋的午後,她飛走了。
Dec 07 小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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