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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海枫
(一)
那天清晨,火车挟着寒风呼啸而过,我挥手依依告别了金山寺和北固亭,抵达南京。
历史上,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南唐、明朝、太平天国和中华民国都曾在这里建都,所以南京既称六朝古都,又是十朝京畿。
飞鸟掠过,划伤千年的天空。是什么样一种力量,什么样一种梦寻,又是什么样一种呼唤?竟撼动得我几欲落泪。
金陵,我回来了!
沉厚的历史,无声无息地消融在这一个古老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这样宽阔的街道,当年曾经驰骋过孙权的战马,王谢的军车,民国的火炮……还有王献之和唐寅他们翩翩的身影。
中午在南京邮电学院吃过饭,我们一行三人乘车到了新街口。走在这个城市,恍惚间觉得呼吸也变得悠长。它繁华,却不拥挤;热闹,却不令人感觉逼仄。静静地徐行,偶尔会发现下午的阳光倚在一座民国时期模样的建筑上,散发着淡淡的体温,端起相机走近一看,却原来是中国工商银行现在的一个营业厅,这般的奢侈,真让广州这样的都市也望尘莫及。
逛完南京书城,我们转车去夫子庙。
日光渐渐收拢了它的翅膀,暮色像深蓝色的海水一样覆盖下来,却掩不住沿途两边牌坊和楼阁的雕梁画栋的色泽,初时以为这应该是有一些身份的古迹了吧,谁知道一路细细看去,竟都是一些卖工艺品的小店、服装店和糕饼店,卖甜糕的、卖板鸭的、卖折扇的……交错的声音,高高低低地跳跃在夫子庙市场上,嘈嘈切切,竟十分动听。
我们经过聚星亭,在一家小吃店叫了金陵鸭血丝粉汤。热腾腾的汤水,入口生香的鸭血和肝片,刹时间令人精神大振,疲劳尽消。
走出门外,不几步便是“天下文枢”的大牌,昭示着往昔这里的科举之盛。夫子庙的东北方向不远,便是中国古代最大的考场——江南贡院。
明弘治十一年(1498年),苏州唐伯虎在江南贡院中乡试第一名,号南京解元;清雍正十年(1732年),郑板桥在此中举,后来经殿试而中进士;其后,推动维新运动的翁同龢,乃至清朝最后一位状元、近代实业家张謇,也都是来自江南贡院……
同治年间,江南贡院拥有考生号舍两万多间,司考官员房间一千多所,那时站在明远楼上,俯瞰密密麻麻的场所,想必令人惊心动魄。清王朝的260多年中,全国共产生的一百一十二名状元中,就有五十八名来自江南贡院。
如今,江南贡院已经退下历史舞台,唯有作为历史陈列馆的部分在向后人诉说它昔日的辉煌。
再向南走,一道温柔入骨的河流逶迤而过,由西南折向东北,隐隐或许还有六朝的胭脂香味。同学说,这便是秦淮河!
华灯映水,画舫凌波。在秦淮河的桨声灯影里,我又惊又叹:正是这一条河,牵动了历代的多少传奇?却没有想到,它以一种放荡艳丽的姿态跟夫子庙的威严崇德构成如此贴近的对峙,而正是这种对峙,又无形中构成了一种生命状态的互补,进而成为一种完整意义的生命图腾。
唐朝末年,杜牧从扬州来到金陵,在深夜的秦淮河畔,写下了那一首千古绝唱——《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六朝金粉、十里秦淮,人们一提到秦淮河,总会想到两岸河房里夜夜笙歌的商女的弹唱,把她们跟亡国之音联系在一起。
却不料,秦淮河的女儿们以自己的人生和才情对这种世俗评判进行了抗争,她们虽身在青楼,却有着不凡的见识。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秦淮八艳”了:以一身系天下的陈圆圆,参与东林党活动的柳如是,温润独立的董小宛……而李香君最后更是血溅白扇,染成桃花,以她自己年轻的生命来祭奠亡国。
“你看疏疏密密,浓浓淡淡,鲜血乱蘸。不是杜鹃抛;是脸上桃花做红雨儿飞落,一点点溅上冰绡”(《桃花扇》)。这凄美悲凉的唱词,不仅是秦淮河女儿的哀惋,更是为南明唱起的一首挽歌。而逼死她的,却恰恰是明末满口忠义的武将和荒淫的官员。
这些多才多艺的女子,都以卓尔不群的人格力量对整个朝代进行了讽刺,这种讽刺,又向人们揭示了一种本质:亡国的本质,在于朝纲和官僚制度本身的无序,更在于假扮忠义的内在丑恶人性的盛行。
从而,末路王朝内部的觉醒者,也以自己的生命和刀笔对这种无序和丑恶进行了揭露、批判和鞭笞。从江南贡院走出来的吴承恩、孔尚任和吴敬梓,就是以《西游记》、《桃花扇》和《儒林外史》对腐败的世相进行了深刻的艺术解构,将自己的坎坷浮沉大写得酣畅淋漓。
如今,李香君故居依然留存于秦淮河文德桥的南边,经过时候我在心里想,请你们放心吧,历史会记得你们的声音,秦淮河永远有你们的精魂。
由文德桥向南或从朱雀桥折向东北,就可以一步一步走回风流的晋代。东晋时,开国元勋王导和谢安就住在这里的乌衣巷,那时,乌衣巷一带是高门士族的聚居地,他们的子弟都穿着黑色衣服,故而人们把他们称为“乌衣弟子”。
东晋太元八年(前秦建元十九年,383年),历史上发生了著名的淝水之战,晋军以少胜多,歼灭秦军60多万,并一直追到达寿阳附近的青冈。秦兵人马相踏而死的,满山遍野,充塞大河。而这场战役的指挥者,就是住在这深巷里的谢安,当收到战争的捷报时,他却仍在巷里跟客人淡然下棋,不动声色。
这就是东晋人物的风度,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打了胜战,却决不骄躁。
今天,当我们穿寻在这些千年古巷里的时候,却觉得足音寂寂,那些飞檐斜脊的屋宇都显得宁静淡然,悄然自重。王谢古居的院门漆成朱红,却红得澹雅,丝毫不带火候。我想,正是那些内心如此丰盛而宁静的人,才能经天纬地而自守若虚吧。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如寻常百姓家”,刘禹锡写的这一首诗,如今被镌刻成石碑嵌在乌衣巷口,谢安等人的背影却渐渐远去,离开了我们的视野。沧海桑田,我们在徘徊仰望的时候,也见不到古时的燕子了。
钟山龙盘,石头虎踞,这座古城经历了千年风雨,阅尽繁华,更埋葬了近代血腥的耻辱。它的历史太长,人物太多,任谁都无法勾勒出它的整体感受,只能被它的气度挟裹着,如痴如醉地跟着它一起呼吸,在同一个脉搏里起伏。
当夫子庙走下了祭台,秦淮河褪去了香艳,只有月光澄澈一如当年。我们终于在夜色中离开了古秦淮,转身去拥抱玄武湖畔新生的朝阳!
2005年4月17夜初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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