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gzdghjb 于 2009-8-17 20:55 编辑
我常常想起我的父亲。
父亲离世已经11年,但是他的音容笑貌,我仍然历历在目;他的谆谆教诲,我始终铭记于心。
父亲是一名教师,从教三十多年,教过小学,教过中学;教过英语,教过语文。我没有听过父亲的课,但据他的学生说,父亲的课上得还不错。父亲几次获评“全县优秀教师”,我想,他是无愧于这一称号的。父亲颇受学生的敬重,我一直在学校寄宿,但放假回家的时候,总是会看到一些学生来拜访父亲;父亲年轻时候教过的一些学生,在路上遇到父亲,总是很尊敬地站在路旁称:黄老师;曾经有一些学生家长,为了怕自己的儿女乱花钱,于是将每月给子女的生活费放在父亲这里,托父亲保管,由父亲监督其子女的花销。从这些小事中,或许能看出父亲的品格。
父亲很瘦,面容清癯,虽然他一辈子生活在农村,但并非那种村野鄙夫,他很有书卷气,与他教书先生的身份很相符。父亲离世后,我经常端详他留下的照片,我发觉,他长得还是蛮不错的。
父亲年轻时勤奋好学,他是本村同时代学历最高的人之一。1966年,父亲19岁,他高中毕业,考上了肇庆地区一所技工学校,当时能考上市属中专的,也是凤毛麟角,本村仅此一个,全县也没多少人。与父亲同时代的人,大多数是小学、初中毕业,读过高中的,已属高学历。父亲入学几个月,文化大geming爆发,学校停办,父亲无奈返家。返家后,因文化较高,父亲先是去了公社当文书,后来就去了公社的中心学校当代课老师,那时的中心学校是小学、初中合办的,父亲在初中部教英语。后来不知是哪一年,父亲当时考上的那所中专复办,父亲本来可以复学,但是父亲的名额让当时公社教育组长(相当于现在的教办主任)的儿子顶替了,父亲人微言轻,无可奈何。这件事改变了父亲一生的命运,父亲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那位教育组长的儿子中专毕业,分配在肇庆市工作,据闻后来官至某局局长,以正处级退休。
父亲的字写得很好,硬笔、毛笔书法都很漂亮。本村是黄姓聚居地,“黄氏宗祠”的牌匾就出自父亲的手笔,是当时的村支书邀请父亲题写的,至今仍然高高悬挂在本村祠堂。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父亲经常督促我练毛笔书法,很严格。我也参加过镇上举办的一些书法比赛,不过没获什么奖,只是入选参展。父亲日复一日地督促我练毛笔书法,以至于我有了逆反心理。记得当时我住在父亲学校的宿舍,在我练字的时候,总是有很多学生在窗外围观,不知道他们当时是什么心态,可能觉得好奇吧,或许有点羡慕,其实当时我心里非常羡慕站在窗外的学生,我羡慕他们能够自由自在地玩,而我只能在房间里练字,还不时受到父亲严厉的批评。我读中学之后,在学校寄宿,父亲再也无法天天督促我练字,我自己也没什么恒心毅力,毛笔书法就此荒废下来了,时至今日,小时候打下的一点毛笔书法基础,早已经荡然无存了。现在想想,还颇为后悔。儿女总是在成年之后,才会体会到父母的良苦用心。对于我未能继承父亲这一优点,母亲一直在我面前念叨,批评我。
自我懂事以来,我记得父亲每年年底,都会在本村的大祠堂里卖春联。父亲会提前一两个星期在家里写春联,到年终的时候,就在本村祠堂里设一个摊子摆卖,同时还会准备一本手抄的春联集,让买春联的人挑选中意的联句,即席挥毫。那时候,祠堂的过道、外面的台阶,摆满了刚刚写好、墨迹未干正在晾晒的春联,蔚为大观。在那些日子里,我通常会在父亲身边帮忙,每年都会到大年三十晚上7点多才收摊。父亲写春联的时候,有很多人围观,大家都夸父亲的字写得好看。早些年,祠堂旁边还有另外一家卖春联的,但他的字不如父亲,买的人不多,慢慢的,这家就不卖春联了,到得后来,基本上只有父亲一档。那时候本村各户人家,门上贴的春联,七成以上出自父亲之手。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在卖春联的时候,心情应该是很好的,因为不仅能够展示他的字,还能卖得六七百元钱,在当时,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
因为父亲的字写得好,学校的宣传标语,本村的宣传标语,基本上都是父亲在写。我见过很多次在假日的时候,父亲拿着一把刷子,沾上红漆,在墙上写标语,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漂亮的宋体字。父亲的文章也写得不错,因为学校的工作总结,校长的个人先进事迹材料、经验交流材料,总是找父亲写。所以父亲除了教学之外,总是有很多的额外任务,虽然这些额外的任务并没有带给他任何好处。父亲很老实,从来不讨价还价,也从来没有向领导要过什么报酬、好处。
父亲拉得一手好二胡,有时他会在家里自拉自唱,不过二胡的调子有点悲凉,像父亲的一生。父亲懂得音律,他会教学生唱歌,而我,什么乐器都不会,连最简单的五线谱都要数着指头才能唱出来。父亲还略懂中医,我见过他手抄的北京名中医(具体什么名字忘记了)的药方集,厚厚一大本。现在想想,作为一个乡镇教师,父亲也可算多才多艺。
父亲多数时候沉默寡言,很少看见他笑,或许工作、生活的压力让他身心疲惫。父亲对我的教导很用心,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购买很多书籍、连环图给我,这让我养成了热爱阅读的习惯,直至今天,我依然手不释卷。小学时,我在父亲任教的学校就读,每天,我坐着他的自行车上学,在路上,他就一路向我讲述读书求学的重要性,他叮嘱我说:“我们黄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没有出过大学生,你长大后一定要考大学,为家里争光。”这些话,我记忆犹新。就在那条坎坷不平的山村小路上,日复一日地,父亲用他的方式,使我懂得了“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
参加工作后,听母亲提过很多次,在我小的时候,母亲经常在父亲面前唠叨,说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举例说谁谁谁的孩子几岁就会干很多农活,能挑几十斤的稻谷,会帮家里放牛、养鸭子,会播种、插秧、施肥。母亲担忧我很多农活都不会干,长大后怎么办?父亲总是对她说:“他们不去学校上课,整天放牛、养鸭有什么用?我们的儿子读书成绩好,比他们强。”
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我自小喜欢读书上学,成绩优异。小学的时候,我在班上年年考第一,科科考第一(当然,体育除外),小学毕业后,考上当时全县唯一的重点中学,当时本村仅有两名学生考上,而且自此之后,多年无人考上那所重点中学。中学的时候,我也是成绩优秀,免试直升高中,高中三年,成绩一直排在全级200多名学生的前八名。后来我虽然没有考上心目中的名牌大学,但也成为恢复高考制度以来,本村第二名大学本科生。
我无意为自己辩解。但我一直认为自己高考发挥失常,因为考了三天的试,我有两天晚上通宵未眠,因为我的压力实在太大。一直以来,我在本村本镇本校以学业优秀著称,如果高考落榜,实在无颜面对亲友邻居、师长同学。而且像我这种贫寒子弟,除了读书求学跳出农门之外,似乎别无出路。所幸的是,我虽然没有考上全国重点大学(这也跟志愿填报有关,如果报考省外如西部的一些高校或者省内高校的一些冷门专业,我也可以读全国重点),但还是考上了第一批本科,成绩排在全专业第二名。
在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之后,父亲很高兴。虽然家里很穷,但是父亲和母亲还是决定摆几桌酒席,邀请同宗的几家叔伯兄弟来吃饭以示庆祝。
父亲一生郁郁不得志,干了几十年的民办教师,历经千辛万苦,才转为公办教师,但没过几年,就患病撒手人寰。父亲经常说,他的很多同学,混得比他强,有当校长的,有当教办主任的,有当信用社主任的,但是父亲说:“我有一点比他们强,我的儿子考上了大学,他们的儿子都没有考上。”
父亲一直关注我的学业,在他病危的时候,我正准备参加大学英语四级考试。父亲得知后,坚决要求母亲不要告诉我他病危的消息,以免影响我考试。就在我考完英语四级的第二天,父亲离开了人世。父亲在临终时,没能见我最后一面,他一定是带着对我的无尽思念离世的,每当想到这一点,我都会止不住热泪盈眶。
父亲给我留下了两点遗言:第一,一定要争气;第二,做人一定要靠自己。时至今日,这仍然是我奋斗的不竭动力和处世的基本准则。
本科的时候,我没有考上名牌大学,参加工作多年,在条件允许后,我通过全国联考,考上了名校的在职研究生,我可能还会继续读博士。这个社会有很多不公平的现象,但是读书考试很公平,只要你付出,就会有回报。在工作上我没有什么大的成绩,但我立志要成为黄氏家族中学历最高的人。我想,父亲如果知道这些,他一定会含笑九泉。
在父亲患病的时候,妹妹在读中专,因为家中实在一贫如洗,妹妹曾两度中断学业。后来父亲病情有所缓解,他亲自打电话及写信给妹妹的班主任,请求分期支付妹妹的学费。父亲勉力从借来的医药费中挤出一部分费用,坚持要妹妹复学读到毕业。中专毕业后,妹妹曾经在私人诊所打工多年,后来我通过关系,帮她在某大医院谋得一份护士的工作,虽然是托了关系,但如果妹妹没有中专学历,是不可能在医院当护士的。现在她已经出嫁并为人母,也住上了花园洋房。多年之后,妹妹深感父爱之伟大。去年,我在家中整理出父亲当年写给妹妹的信函,字里行间,饱含着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慈爱。我将这些信件仔细装订成册,复印一份交给妹妹,叮嘱她不忘父恩。
父亲一直以我为荣,其实,我也一直以父亲为荣。在我小的时候,父亲的形象是高大的,我觉得父亲无所不能。当我逐渐懂事后,我知道,父亲并非万能的,他有很多事办不到,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教师。但是,在我心目中,他永远是一个伟大的父亲,他对我一生影响最大。只可惜,这些话,我没能亲口对他说。以前没有说,今后也不会再有机会。
我有两个愿望,一个是如果日后发了财,要以父亲的名义建一所学校,以此纪念父亲,但现在看来,这个愿望基本上不可能实现了;另外一个愿望是,收集尽可能多的有关父亲的资料,目前我已经将家里留下的父亲的照片、手稿、信函整理出来,经常翻阅,日后如果有时间和能力,我还要到父亲曾经的工作单位找找父亲的档案资料。
直到父亲离世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对父亲的了解是那么少,我甚至没有与父亲有过哪怕一次长谈。父亲一辈子很苦,他养育了我,教导了我,却没有花过我一分钱,享过我一天福。今天当我有车有房的时候,他却没有机会分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今天,我终于体会到了个中的悲伤。
失去的已经不可能再弥补。为了表达对父亲的思念,每年的清明时节,无论我身在何方,我一定要返回家乡拜祭我的父亲。中国人有句老话叫养儿送终,父亲只有我这一个儿子,现在我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对父亲的敬重了。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发觉得亲情、家庭的重要。我常想,在家,我要做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做一个能够养妻活儿的好男人;在社会,我要做个好公民,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做一个自食其力、永不气馁的人。或许,这就是对父亲的最好报答,也是对父亲的最好纪念。
爸爸,你将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愿父亲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