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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吴玄
一
过客显然是一个成熟的网虫,在他看来,网络是一个比梦更遥远的地方,大概它就是天堂,起码它离天堂比较近,或许就十公里,相当于从中关村到西直门,乘公共汽车一小时内便可到达。所以当一条浮在空中的鱼想从杭州赶来,与他见面,过客谢绝了。
过客说,我们这样呆在网上,不是已经很好;见面就免了吧。 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说,不能免,我想见你。
过客说,还是免了吧。
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说,你不想见我?
过客说,我?你说的我,究竟指什么?
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说,不要咬文嚼字好吗?我就是我,我想见你,我爱你。
过客说,我也爱你,可是我是谁?我是过客,过客是谁?过客是两个汉字。我就是两个汉字,我应该仰着脸对同样是汉字的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说,我爱你。
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说,你是谁?你是神经病。
也不见得过客就是神经病,也许过客是有道理的,哲学家们早就把人分成了两部分:肉体和灵魂。并且根据这种逻辑,人类又制造出了电脑,也分成两部分:硬件和软件。以前,过客对这种分法不甚了了。但电脑的诞生反过来强有力地证明了哲学家们是对的,是伟大的,人是分成肉体和灵魂两部分的。过客关了那个叫OICQ的聊天工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他看见的是自己的下半身,一条浮在空中的鱼想见的就是这具身体吧。可是过客对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迟钝,甚至相当陌生了。上卫生间小便的时候,过客握着自己的阳具,听着尿流冲进抽水马桶的哗哗声响,突然想起了诗人一指,这位名字也像阳具的诗人,正在竭力倡导下半身写作。一指说,所谓下半身写作,就是肉体的在场感,注意,甚至是肉体而不是身体,是下半身而不是整个身体。过客觉着一指说得很好,这样撒尿离写诗也就相去无几了。过客这样想着,就比撒尿更响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呢。李小妮在她自己的房间里问。
过客说,没笑什么。我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觉得很好笑。
真是神经病,你把我吵醒了。
李小妮的责备确实是带着睡意的。过客说,对不起。
过客刚才说了谎,他是被自己的谎言提醒,才转身照一照镜子的,他看见了他的上半身,上半身有头有脸,这个人其实叫傅生,过客只是他的网名,或者说是他灵魂的称呼。傅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好一会,直至感到厌恶为止。
傅生在中关村的一家网站当程序员,这是时下最热门的职业之一,月薪8000元,在北京也是高薪阶层了,他应该是个成功人士,不知道为什么把自已叫作过客,大概是读过鲁迅的《过客》吧。那位鲁迅似的,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沉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着破鞋,肋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这过客其实跟傅生毫无关系,傅生远不是这般沧桑,深刻,深刻得乞丐似的。傅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白领,虽然那白领因为长时间不洗,从脖子后面镶了一道黑边,不是百分之百的白领了,但那道黑边也只是说明他脏,并不能取消他是白领的资格。镶了黑边的白领下面是西装和革履,上面是脖子撑的一颗大脑袋。那脑袋长得很是幼稚,就像一颗婴儿的脑袋,刚刚从子宫里艰难地钻出来,脸以及额头都呈血红色,还皱巴巴的,头发也像婴儿的胎毛,稀稀的,脑门上尚且空着,而且表情也像婴儿,眼睛总是眯着的,似乎一点也不习惯子宫外面的世界的光亮。傅生一直不喜欢自家的这副尊容,由此也讨厌可以照见自己的镜子。如果身体不是生来如此,而是可以随便更换,他早换一副别样的了,比如过客的那样。其实,他的样子还是蛮有意思的,甚至是可爱的,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时候,十分可爱,皱巴巴的脸上就像婴儿一样天真无邪又不知所以。与他同住一屋的李小妮就很喜欢他的这副傻样。不止一次当着傅生的面恭维:你的脑袋好玩,抱着这样的一个脑袋就像抱着一个大头娃娃,肯定很好玩的。尽管是玩笑,但李小妮的意思还是明白的。 等傅生从卫生间出来,李小妮又说,你把我吵醒了,你这个傻瓜。李小妮把“傻瓜”这个词含在喉咙里,睡意朦胧地吐出来,听起来就很有点意味,傅生只得在她房门口停了一会,准备说点什么,但结果什么也没说,就回自已的房间了。
傅生本来和一指合住一屋,是租的,二居室,月租2000元,就在圆明园对面,上班很近。一个月前,一指说,我的房间要让给一位女士住,你没意见吧。傅生说,没意见,当然没意见,不是你女朋友吧。一指含糊说,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不过,你想搞,也可以搞。然后李小妮就搬来了。李小妮搬家的过程是在傅生上班时完成的,傅生回来,一指房里住的已经是李小妮了。李小妮非常自然,见了傅生,笑眯眯说,你好,你就是一指说的傅生吧。傅生说是。李小妮说,以后就我和你同住一屋了。傅生说好。李小妮又多看了几眼傅生,随后笑眯眯地将目光集中在傅生的脑袋上,傅生被看得不自在,说,笑什么呀?李小妮干脆就弯了腰笑将起来。傅生又说笑什么呀?李小妮歇了气,说,对不起,我想起一件好玩的事情,就忍不住笑了。傅生想,她刚才看的是我的脑袋,我的脑袋还能使她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后来他才知道李小妮笑的其实就是因为他的脑袋好玩。傅生觉着这个李小妮真有意思,也陪她笑了一下。
傅生说,一指呢?一指搬哪儿去了?
李小妮说,我也不知道。
傅生说,他没帮你搬家?
李小妮说,帮了,搬完就走了。
傅生说,你们是诗友吗?
李小妮说,诗友?不是。
傅生说,一指写诗,我以为你们是诗友。
李小妮又坚定说,不是。
傅生就不问了。回房关了房门,平时他是连门也懒得关的,现在他把房门关上了,显然他意识到了李小妮的存在,他是和一位叫李小妮的女人同居一屋了,这个一指说你想搞,也可以搞的女人,他还不知道跟她如何相处。有点恍惚,有点莫名其妙,但也有点兴奋,毕竟李小妮是个女人,而且又那么陌生。傅生突然觉得房间变大了,充满了他和李小妮的各种可能性。这感觉是一种傅生喜欢的感觉,便上网找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说一说,不对,说一说的应该是过客了。 过客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和一个女人同居一屋了。
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说,你干吗告诉我这种消息,开玩笑的吧。
过客说,不开玩笑,我真的跟一个女人同居一屋了。
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说,情人?
过客说,不是,一个陌生人。
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说,莫名其妙。
过客说,对了,那感觉就是莫名其妙。
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说,真的是陌生人?
过客说,也不能说完全陌生,我已经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了。
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说,有意思。
过客说,对了,跟一个我只知道名字的女人同居一室,其余我又一无所知,我有意思啊。 一条浮在空中的鱼似乎感到了陌生女人的威胁,说,她长的漂亮吗?
过客说,还行吧。
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说,你说具体点。
过客想了想,才发现这是个难题,原来一个女人是很难说的,他大学读的是计算数学,他只能向一条浮在空中的鱼提供一组数字, 陌生女人年龄约二十三岁,身高约1.62米,体重约五十公斤,五官端正,没明显缺陷,乳房挺大,但具体有多大,没量过,臀部尚未仔细观察,不详。
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说,你对她的屁股也不陌生了吧,你一定盯着人家的屁股仔细看过,你肯定看过,不好意思说吧。
过客说,没看过,真没看过,那有什么好看的,那不过是个拉屎的地方。
虽说没什么可看,但既然同居一屋,你想不看人家的屁股也是不可能的。当晚,傅生就在客厅里看见李小妮的屁股了。李小妮趴在长沙发上看电视,屁股微微弓着,成了最引人注目的部位。好像她看电视不是用脑袋,而是用屁股看的。李小妮又翘了一下屁股,说,你躲房间里干吗?傅生说上网。可以跟你商量一件事吗?李小妮说着坐正了身子,不等傅生回答,又接着说,能不能帮我在卫生间里装面镜子。傅生说,你上卫生间也照镜子?李小妮说,嘻,原来你很幽默。傅生说,我本来就幽默。李小妮说,你们都不照镜子?房间里连一面镜子也没有。傅生说,我们照镜子干吗?李小妮说,我带了镜子,帮我装上吧。
其实,男人比女人更喜欢照镜子。卫生间装了镜子后,傅生上卫生间就多了一件事:照镜子。只是他不像女人,没有任何实用目的。他是对着镜子凝视,直至发呆,那是全神贯注的自我关注吧。好像他要看的不是自己的形象,而是灵魂。据说动物从不照镜子,猩猩们在镜子里看见自己,便很厌恶地离开。人所以比动物高明,原因大约就是人喜欢照镜子吧。傅生从不照镜子到对着镜子发呆,这说明他迅速从动物进化成了人。可惜他照完镜子又把照镜子的事忘了,还以为照镜子是女人的事,他是不喜欢照镜子的。
再说那镜子装好之后,李小妮像一辈子都没照过镜子似的,立即提了化妆袋,上卫生间左顾右盼,对着自己的脸涂涂改改起来,似乎原来的那张脸是副膺品,不修改一番就拿不出手。但是这么晚了,化了妆又给谁看?房里仅傅生一人,应该是给傅生看的,可也不一定,化妆可能也像艺术,只是为了自已,而不一定非要给别人看的。傅生不懂这一点,觉得李小妮有点奇怪,连睡觉也要化了妆睡,是不是准备梦里送给谁看?
傅生想完,就回房上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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