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Веселая и грустная,
Всегда ты хороша.
Как наша песня русская,
Как русская душа!
莫斯科近郊紛飛的白雪,宛若三角琴急促的輪指音。壕溝裡潛伏著蘇軍的士兵。他們正準備向附近一隊入侵的德軍發出突擊。風雪漫漶,視野模糊,機會久伺難至。不知何時,從德軍處傳來了一陣音樂。定神一聽:那不是〈喀秋莎〉麼!?原來德軍行旅苦悶,正在播放著擄獲而來的唱機。「不准敵人玷污我們的〈喀秋莎〉!」蘇軍戰士陡生此念,冒著蒼茫的大雪,奮力衝刺過去,殲滅了全部敵人,奪回了他們的〈喀秋莎〉。
衛國戰爭時期,也是蘇聯歌曲的繁盛時期。杜納耶夫斯基﹙Дунаевский﹚、索洛維約夫―謝多伊﹙Соловьев-Седой﹚、勃蘭切爾﹙Блантер﹚、諾索夫﹙Носов﹚……他們的歌曲不僅傳遍了整個蘇聯,也在毗鄰的中國膾炙人口。現在內地上了年紀的人,大都對五十年代的日子記憶猶新。那是中蘇蜜月期。電影院中上映著〈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心兒在歌唱〉、〈幸福的生活〉、〈青年時代〉、〈光明之路〉;收音機播放著〈小路〉、〈山楂樹〉、〈喀秋莎〉、〈紅莓花而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文化宮裡,小伙子戴著鴨舌帽,姑娘們把長髮梳成雙辮、穿上素淨的布拉吉,翩翩起舞。寬廣沉厚的蘇聯歌曲,凝著一代人的夢想、歡樂和青春。
和義大利的熱烈激昂、西班牙的嘯喟炰烋不同,俄羅斯的感情是內斂的、深沉的。俄國歌曲殷切可親,卻帶著苦澀幻夢。這是俄國人兩重性格的體現:看似扞格,又結合得天衣無縫。在惡劣的氣候、苦難的生活裡,尚武精神、崇雅情結雙雙寫入了俄羅斯的基因。看看瓦斯涅佐夫﹙Васнецов﹚所繪的〈伊凡雷帝〉,緊貼地面的拱形小窗中透著幽幽日光,伊凡穿著金碧的俄式袞冕,從鋪著華氈的梯級上緩緩而下,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透著鷙狠而睿智的光芒。他彷如邪惡的化身,又好似彌賽亞的蒞臨。在他面前,人們感到既敬且畏――敬和畏之間似乎存在著最強大的張力,把二者各自推向一個極端,但又不可分割地融為一體。再看看穆索爾斯基﹙Мусоргский﹚歌劇《鮑里斯·戈杜諾夫》中「加冕典禮」那一幕,那眩惑而詭異的鐘聲、那從歷史深處傳來的鼓聲、那匍匐者讚美君父的深情而自持的歌聲,在沙皇鮑里斯和王公們燦爛的服飾輝映下,顯得如此的不倫,又如此的諧和。伊凡和鮑里斯,就是古羅斯精神的載體。
經過彼得大帝的歐化洗禮,俄國人多了一段鄉愁。鄉愁來自遙遠而陌生的法蘭西。雖然人們剃掉了濃密的鬍鬚、脫去了寬大的袍服、說起了宛若柔荑的法語,這次華貴的洗禮卻洗不去他們祖傳下來的憂鬱。記得柴可夫斯基﹙Чайковский﹚的〈第五交響曲〉:「mi re do, fa mi re, sol si la, sol fi fa……」還有〈第一鋼琴協奏曲〉:「sol la si sol, la si do sol, la re la re, la mi la mi……」兩段旋律輕靈婉轉、欲說還休。它教人想起電影《日瓦戈醫生》前段中拉拉和日瓦戈在電車上失諸交臂的情景,教人想起沙俄時代彼得堡那陰森森的華麗。其後,拉赫瑪尼諾夫﹙Рахманинов﹚的鋼琴和大提琴作品中,更在這種華麗之中添上些許的東方色彩。那些,都是貴族式的俄國。
如果管絃樂是屬於貴族的,那麼平民式的俄國,自以歌曲為代表:〈三套車〉的孤立無援、〈不要責備我吧,媽媽〉的愁腸寸斷、〈漫漫長路〉﹙即英文歌曲「Those were the days」的原版﹚的及時行樂、〈黑色的眼睛〉近乎神經質的魅惑、還有〈我的歡樂常在〉中多情的哥薩克……大悲大喜,毫無掩飾。在中國聽眾印象中,俄國歌曲的調式已經因〈三套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而典型化了。不過沙俄時代的歌曲中,還有一種樸實無華的大調旋律。這類旋律往往出現在敘事型的漫歌中,但也常常進入了普通歌曲。中國人對於這類旋律也許感到陌生,但很早以前,這類歌曲其實已經引入了:
傍晚的綠草地上,是誰在走來,
身穿灰衣,慢步在徘徊;
她那一雙秀眼,溫柔美麗如水,
你不知道?她就叫「安睡」。
夜間在青山頂上,是誰在走來,
身穿白衣,輕盈地閃動;
當那夜深人靜,看她是多光明,
你不知道?她就叫「美夢」。
一八六九年的一天,柴可夫斯基正在莊園裡為歌劇配譜,突然聽到外面的油漆工人唱著這首〈夜歌〉。作曲家非常喜愛這首民歌,記下譜後,將它作為〈D大調第一弦樂四重奏〉第二樂章的主題,這就是舉世知名的「如歌的行板」﹙Andante cantabile﹚。後來,托爾斯泰﹙Толстой﹚在莫斯科聽了演奏,熱淚盈眶。他寫信給年輕的柴可夫斯基道:「在這首樂曲裡,我已觸碰到苦難人民的靈魂深處。」
進入蘇聯時代,較少人用〈夜歌〉式的旋律來進行創作了。至於貴族式「陰森森的華麗」,更在音樂作品中絕了跡。管絃樂終於大眾化了,但我們聽到的,卻是普羅科菲耶夫﹙Прокофев﹚的貌合神離,和蕭斯塔科維奇﹙Шестакович﹚的痛苦呻吟。這無疑緣於當時的社會現實――革命、工業化、政治運動、戰爭。歌曲方面,沙俄時代那毫無掩飾、大悲大喜的演唱方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面紗唱法」。顧名思義,無論心緒多麼洶湧澎湃,宣之於口便要像戴了面紗一樣,以含蓄為上;剛而不厚,則未足為訓。蘇聯歌曲,以小調居多。小調是憂鬱的化身,但由於面紗唱法的關係,那亂人心曲的深深苦澀,又如幻夢一樣搖曳多姿。從〈海港之夜〉男低音的厚重、〈燈光〉女中音的醇實、還是〈戰壕〉男高音的峻冷中,我們也觸到絲絲動感――那海上舒捲的波浪、霧中閃爍的燈火、郊外霏霏的霰雪。這種苦澀和幻夢,像檞樹上顫抖的秋葉,絕望、美麗;而那一片彌望的檞林,在肅殺的秋風中,卻依舊波瀾壯闊。而大調歌曲呢,雖也有〈豐收之歌〉、〈獻身者進行曲〉、〈青年之歌〉之類的活潑喜悅,但殷切可親,卻依然是主流特色。如〈遙遠的地方〉一曲中,歌者以質樸真誠的語調向大後方的情人致以慰問;在深秋太陽的照耀下,那溫切的叮嚀穿過了遼遠的金色麥浪。如斯的絕望美麗、波瀾壯闊、殷切可親,象徵了整個蘇聯時代的理想和驕傲。
一九九二年,蘇聯解體,俄羅斯的自尊再度遭到嚴冷的催抑。然而在極權的廢墟上,萌生了當代的俄國音樂,那是〈秋葉〉的媥娟翻飛、〈誰愛過誰〉的回環往復、〈我的女兒〉的諄諄絮絮、〈愛之輕言細語〉的含蓄噴薄……在市場經濟之下,新興的俄國歌手一邊摸索著新的路向,一邊演繹著舊的傳統。「……無論憂傷還是快樂,你永遠最善良。就像我們俄國的歌,和俄羅斯靈魂一樣!」讓我們繼續跟隨音樂的節拍,去尋找俄羅斯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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