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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施海枫
我不知道我在这辆列车上呆了多久。我渐渐感到了寂寞。可是没有人知道在这样一个城市中穿行所需要承受的全部喧嚣和孤寂。所以我常常戴着MP3。听着那些反复的吟唱。独自流浪。
我不断想到卜早。
还有小强。
那时是高三。怪怪的物理班。那是一群吃完饭还在为自由裸体运动和光的速度争得脸红耳赤的家伙。除了我。我是他们中离群的一个。因为我本来是属于文科班的那一种人。这是后来CAT仔跟我说的。
可是人生就是那么奇怪。我觉得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
卜早和小强同桌。我坐他们前面。
卜早高高瘦瘦,眉毛很浓,脸上总有一种奇奇怪怪的静默的气息,看上去像孩子。可是他并不安静,谈话的时候有时他张开双臂划着弧线比画着,像一只伸展着翅膀的鸟。
我跟卜早最初是从“嘴底过招”认识的,从孔令辉到瓦尔德内尔到王利勤到金泽朱,从下旋到高吊弧圈到侧身拉到步法。他说,看来你很厉害。果然第一次手底过招的时候他适应不了我的横拍打法,被我打得落花流水。不过大家绝对不要以为他是菜鸟。最多只能算童年彼岸漂流过来的舶来鸟。
我晚上常常敲了一两个钟脑袋做不出来的物理题,隔天到了舶来鸟眼下浏览一下,手起笔落,马上刷刷刷在草稿纸上解决,而且还图文并茂,令我叹为观止。因此是万万不能称他为菜鸟的。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那就要出动小强。
小强是那种很乖的孩子,每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按时做作业当然也按时新陈代谢,桌子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据他自己说长这么大就只摸过一次篮球,投篮失败,从此再无下文,遽成绝响。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
他们都住校,只有我外宿,每天回家。晚上我自闭于自己的小房间里。台灯迷离不息。刺客列传。游侠列传。杜牧。李贺。李煜。顾城。徐志摩。余光中……
试卷每天像雪花一样飞下来。做题。做题。做题。
疯狂地做题。
文科班的女生说——物理班——恐怖!
可是不要低估这一群下课还在埋头苦算洛仑兹力的怪人,偶尔他们剑锋出鞘,就让所有文科班的呻吟全都黯然失色,只是他们都是冷冷的沉默,就像古龙的小说。刀,没有招式,就在它该在的地方。
小强一听到放学铃响马上冲出课室,以大于或等于1.5m/s的速度疾奔饭堂,然后狼吞虎咽地啃完鸡翅,睡觉,自修。我跟卜早则常常在饭后下棋,楚河汉界,枕戈汗马,狼烟鸣镝,只是每次都是我被卜早逼死而败北。下到数局后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脸红耳赤,不爽之至。而卜早却全神贯注。
每个星期都有大考小考,我和卜早常常在语文考试中花一半的时间结束战役,望着还在奋笔疾书的诸位兄弟,摇摇晃晃地扬长出门,然后骑自行车去东山区打球。
只是后来到了大三,我才发现骑自行车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晃眼就毕业会考,那天下午是英语。我和卜早约了40分钟内一定要交卷,然后照旧。打球。
钟响过了,早已过了45分钟,但是我的试卷还差1/3。后来做完交卷,只是在寂静的教学楼下已见不到卜早,然后我赶去车棚,却见他回来了。他说,你迟到了半个小时,如果是我,我会不及格也提前交卷出来。我不敢解释。然后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无话。我突然感到了一些东西的存在。
后来我看《史记》,看到荆轲与高渐离屠狗纵酒,相歌相泣,才突然明白那种感觉。
高考前的两个月,我搬进学校住。刚好309室有一个空位。卜早就睡在我上铺,小强在我斜对面。
高中那所学校,是乾隆末年就创办的书院,向以治学著称,但是宿舍像狗窝,狭小,幽暗,没有电光管,没有风扇。于是我在那个流火的季节不断地流汗,那时我还没有MP3,夜晚用随身听反复地播着老狼,若有若无地感伤。
夏夜的校园,万籁俱寂,偶尔有男女生牵着手走在月光下的年青身影。待得夜自修过后,男生宿舍便百无禁忌了,叫骂声、打水声、捣衣声……热嘲冷讽,组成一片民谣般的旋律。
“啊!对极!他认为我球技太高明,所以嫉妒得不得了!……”
“吐屎!……”
“阿明理发我警告你,你们这一室已经满窟淫渣。”
“吐屎!……”
学校熄灯,蓦然漆黑一片。
躺下。听得有人发出几声长长的叹息,下铺有人低声谈起政治班的哪个女生漂亮,那些话就像课室外盛开的凤凰树的毛绒绒的花朵,纷纷扬扬,带着一种青春年华的馥香。然后我才知道这些平日看起来冷静理性的物理生,原来也逃脱不了生命的真相。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无声无息的你。
308室有人打着手电筒,过来宣布他们室刚刚总结出物理新定律——“女人的最大敌人就是地心引力”,话音未落,隔壁又有人大叫:“哦——你今天喝了淑柔的开水——哦……”。
我听到小强的呼吸很均匀。我听着老狼的《月亮》。然后朦胧睡去。
那时候我开始看余秋雨,《文化苦旅》、《山居笔记》。
日子便错错落落地飘去,到该填志愿的时候了。他们第一批的第一志愿都是ZS大,我是HS大。然后卜早把我第一批后面的其它六个志愿全都抄进了他的表里,因为想不出除了ZS大,他会考去哪里。当时我的志愿表里面有JS大和SZ大。后来改了。他不知道。
2002.7.7——2002.7.9。考试的那几天,雨水打在图书馆茶色的玻璃窗上,簌簌地下滑,天空像离人凄迷的泪眼,纪念着那些一起欢笑流泪的日子。
今天我们要走了。走向不同的天涯。
我们的理想在哪里吗?它们会实现吗?我们的爱情在哪里吗?它们在期待吗?
临走前的那个暑假我们依然去东山区打球,只是我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彼此的线路都太熟悉。有时我也和CAT仔去。她是我的徒弟。
然后小强去了ZS大,卜早和我的成绩却惊天地泣鬼神的低落,我是必然,就在GT大报到了;卜早却意外地坐上了北去的火车,落脚JS大。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无声无息的你,你曾经问起的那些问题,如今再没人问起。
然后我们开始写信。
大一那一年我们都很忙,在时间的夹缝里左右挣扎。可是我喜欢这种方式,经常在凌晨的台灯下回信,一格一格方格的梳爬,文字如瓢虫一样诡异。信页像飞鸿,淡蓝色的羽毛带着来自各地的邮戳,有瓜哥的,师妹的,CAT仔的……还有卜早。
北雁南飞,啼落霜降的青空。一夜一夜。
卜早在信中说不知为什么他开始觉得很喜欢一个女生。我们开始谈起爱情。
大二。国庆长假。我去ZS大的珠海校区CAT仔和小强那里蹭饭蹭床蹭旅游。这是让我很喜欢的一个海滨城市,少了广州的拥挤纷繁,却多了清新爽朗。
那几个晚上我和小强同挤着睡一张床。联床夜话。只是没有地方腾挪。夜里常常醒转好几次。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大海,觉得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过瘾,不过海天相接的那一线,实在是分明的诱惑,使人有强烈的欲望想扬帆出海,也令我模糊地记起了古希腊的航海者及爱琴海的一些传说。
左右两边是石山,海浪一排接一排,连绵而至,有若万马奔腾。传说每年钱塘江涨潮,激起的水浪有十几米高,吞天沃日、震撼激射,想必是人间神奇的景观。
那时我想起的却不是苏轼,而是“千古江山英雄无觅”的诗句和郁孤台畔的鹧鸪声,眼前晃动的是卜早独自凭栏的身影,八百年的时光衔枚疾走,我不知道卜早在镇江的北固亭边,是否还能听到辛弃疾的呼应?
国庆那晚我和CAT仔去沙滩晚会,几乎没有什么星辰,半阙月亮亦未曾圆满,只有木星出奇地亮。夜空里有飞机穿过,CAT仔总是呆呆地望得出神。沙滩上留下我们的脚印深浅。
坐车回JS大,同行四人都没有座位,只好站着。夜里的车窗映出几个人的影子,显出光与影的立体感。CAT仔有时托腮而思,我在她的耳旁轻语道:“和她们另外两个女生相比,你今天显得很苗条,可以免去肥猫的光荣称号。”CAT仔怒道:“居然还要对比!?”。我撕裂地微笑,故意笑得很奸,只是未能炉火纯青,未免美中不足。
第二天我们去飞沙滩,夜色濛胧,海水不断涨潮。
那晚烧烤过后我没有睡帐篷,独自在沙滩上挖了一个浅而长的沙坑,拿了一张巾纸垫头,当即随身倒下,仰望不是很明亮的错落星斗。与海同眠。
半醒半睡中翻了一个侧身,刹时间满头满耳都粘满了沙子。站起来扑打,那些微粒便簌簌地下落,在静夜中飞扬。
行至海边,又想起镇江边的鹧鸪声,还有卜早。对着海浪放声大喊,却被浪涛的高音淹没。老狼淡淡的吉他声也被无形无迹地消融。
黎明未曾破晓的时候涛声迭至、风急如怒,于是又被冻醒,抱着膝盖保暖,牙齿磕磕地振动。
在水中捡贝壳。可惜来来回回只捡了三枚,渐渐地曙色渐明,人们慢慢陆续出了帐篷,捡贝壳的人也多了起来。
回帐篷区,却见CAT仔与负责人同坐于帐外。颇感意外。他们问我昨晚睡什么地方,我笑笑说沙滩。那只猫神色恚怒,说昨晚我无故“失踪”,害她和负责人在海边找了三次,没有找到,于是和负责人一起在海边坐着聊天聊到将近天明。
我突然莫名其妙地生气。
CAT仔曾经说过,友情和爱情一样,都是自私的。尔时她搬来了食物袋,一起吃早餐,我一边吃一边生气,分不清自己的心情。心中反复假设检验如果卜早象我一样失踪,我是花整个通宵在沙滩上找他还是与陌生人聊天?却没有推出结论。
在沙滩上来回踩浪逡巡,往往好不容易才捡到一枚。完整无暇的贝壳犹如人世中的知己,可遇而不可求,所以珍贵。在海滩上,即使是踩上去很坚实的沙层,经过数番海浪的冲击后,也会松软得足以让你站立不稳,这就是为什么某种文化或某些情谊必须在岁月的河流中或进或退的相似原因。其余无数的贝壳,遍布整个海滩,我们时不时会捡到一些奇形怪状的怪壳,它们在我手中被远远地抛出海面。那些贝壳的碎片也时不时的恪痛我的脚心,引起我的某些伤感。
潮起潮落,每一阵海浪过后,沙滩上的无数贝壳也随之流离错落,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去和必须去的地方。徐志摩说:“我将于茫茫人海中寻访我灵魂唯一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所谓知己,就是无论在纷繁或闲寂之中都会永远让你挂念的人。生死不改。
《清醒纪》里面有几句话,让说着的人,和听着的人,都会很灰心——
“想过某天如果坐在飞机上,飞机即将坠落,可以打一个电话给别人道别,那么可以打给谁。想了半天,实在是没有这个人。倒是有可能会想着我的电脑,不知道我死了之后,它会落在谁的手里。”
“是经常会想找人出来聊天,但翻开通讯录,密密麻麻的号码,最终也不知道可以打一个电话给谁的人。如此清冷心情。时间久了,便也习惯。”
我经常换手机号码。因为以前的号码有太多人知道。这或许是与这个世间天生的疏离感。
每次换一张新卡,号码能够始终保持在通讯录里面的那些人,或许,就能在心里占那么或多或少的空间。然后微笑。原来平时身边竟有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人。漂浮如过眼云烟。
相聚,然后别离;记忆,然后忘记。
上车的时候我双手狠狠地按了按小强的肩膀。车子慢慢调头,我挥挥手,道再见。频频相互回首,直到彼此的背影消失。别了,珠海的渔女;别了,拱北的夜景;别了,海上的日出、夕阳下群鸽飞舞的身影……还有CAT仔……
霎时间,那数日中CAT仔的温柔和小强的挚厚一齐涌上心头,竟撼动得我几欲落泪。
……
飞机即将坠落,可以打一个电话给别人道别。但是我想不出会打给卜早,CAT仔,还是小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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