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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看金庸的武侠小说,是小学二年级,其时尚未满7岁。
在当代许多所谓正统文学家的眼中,武侠小说是不入流的,是难登大雅之堂的。他们总是带着轻蔑、自负的语气批评金庸的武侠小说,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自以为是地发表评论,想当然地提出他们自认为正确的观点,虽然他们都不曾认认真真读过金庸武侠小说。
然而50多年来,金庸武侠小说长盛不衰,一再翻印,足以证明金庸武侠小说的过人之处。放眼众多当代文学家,又有几人能有这样的成绩?
我记得我看的第一本金庸小说是《射雕英雄传》,我很快被里面的故事吸引。在升上高中之前,除了《白马啸西风》《鸳鸯刀》和《越女剑》,我已经将金庸的小说全部看完。至于剩下这几部没有看的原因,大概是因为这几部没有其他的那么著名和流行。我当时看的小说都是借同学、朋友、邻居的,他们大概倾向于买最畅销和最热门的。一个乡村的孩子,获得小说的渠道有限,我借阅的小说都是辗转多人,最后才到我的手中,有时要苦苦哀求才借得到,而且通常限定阅读时间。自己买是断断不可能的,因为兜里没有钱(记得我在高中的时候花了50多元买了一套《笑傲江湖》,还被父亲训斥了一个多小时,认为是无心向学和胡乱花钱的表现)。
现在我收藏了金庸先生的15部武侠小说和一部人物评传,每一部我都看过3遍以上,有的在10遍以上。如果说我是“金粉”,那是毫不夸张的。
金庸先生自称喜爱中国古典文学。我也一样,十分喜欢中国古典文学,喜欢中国古籍。中华5000年文化,博大精深、应有尽有、营养丰富。我认识一些人,自诩为文人,自负文学修养较高,但总是津津乐道西方文化、西方典籍,极力推崇外国文化,不管它英国、法国、西班牙、阿根廷、美国、印度,只要是外国的就好。一些人颇以能背诵、引用外国作家的言辞为荣,他们通常会在谈话中、在文章里引用某位外国作家的“名言”或诗句,以显示自己的学识渊博,并以此沾沾自喜。对中国古代文化他们兴趣不大,对中华5000年历史视而不见,什么孔子、老子、庄子、墨子,什么唐宋八大家,什么程朱理学,他们知之甚少,对什么墨西哥、阿根廷、委内瑞拉、比利时甚至安哥拉、多米尼加、洪都拉斯等小国的作家的某些言辞和著作,他们倒是倒背如流,正如**所说的“言必称希腊”。好像掉几句外国书袋,就十分时髦,十分有说服力,十分高深。思之真乃可悲可叹,五千年华夏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浩如烟海,竟不能撑起某些国人的自信心。
对这些人,我向来是不以为然的,甚至有些反感、讨厌,嗤之以鼻。他们旁征博引、津津乐道外国作家,并不能表明他们的渊博,反而恰恰表明了他们对本国、本民族文化和历史的浅薄无知以及缺乏自信。我认为,一个连本国、本民族文化和历史都不熟悉的人,一个对本国、本民族文化没有信心的人,是不能称之为文人的。
放眼当今世界,文化延续五千年不衰不灭且日益强盛者,舍我华夏,其谁与归?
金庸先生书中,文武全才的高人雅士非常多,他们的名士风范,令人追慕。如《笑傲江湖》中的“江南四友”——黄钟公、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就是这一类人物。从他们的绰号可知,他们四人分别精于琴棋书画。“江南四友”不但精于琴棋书画,而且各有一身惊人武艺,属江湖中的一流人物,然而他们隐居孤山梅庄,以抚琴、下棋、写字、作画为乐,是四位名副其实的隐士。又如《倚天屠龙记》中的何足道,以琴棋剑三绝扬名西域,得号琴圣、棋圣、剑圣,故此人称“昆仑三圣”。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隐士。
金庸笔下如此多博学多才的高人雅士,可见金庸本人对高人雅士十分欣赏。其实,我觉得,金庸本人也是一位极具中国传统文人特色的名士,他对中华传统文化的琴棋书画,必定颇有研究。在描述“江南四友”时,为了突出“四友”在琴棋书画方面的造诣,他引用了大量的典故,使用了大量的专业术语。在绘画方面,他提到丹青生作的一幅泼墨山水、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在书法方面,他提到张旭的《率意帖》、颜真卿的《裴将军诗》、张飞的《八濛山铭》、怀素的《自叙帖》;在围棋方面,他提到王质在烂柯山遇仙所见的棋局、刘仲甫在骊山遇仙对弈的棋局(呕血谱)、王积薪遇狐仙婆媳的对局;在古典音乐方面,他提到晋人嵇康作的《广陵散》,并借黄钟公之口评价《广陵散》“和平中正,却又清绝出绝;高量雅致,深藏玄机,便这么神游琴韵,片刻之间已然心怀大畅”。金庸所提到的,都是闻名中华的绝世名画、名帖、名谱、名曲。单单知道这些典故,水平就非同一般。
金庸先生不是一个肤浅的畅销书作家,他是一个大师。他有着深厚的国学功底,以及极其丰富的诗词、武术、音乐、历史、哲学、书法、棋艺、绘画、民俗、地理、佛学知识,这在他的小说中有非常突出的表现。他的博学,是当代绝大多数文学家都难以望其项背的。他的小说总是引经据典,字里行间在潜移默化中让你领略中华文化的魅力,读他的小说,就像饱尝一次中华文化盛宴。我认为,金庸对中华传统文化的了解,超过任何一个当代作家。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随手拿过一本《倚天屠龙记》,翻开第一集,开篇第一页,便是引用南宋全真教道长邱处机作的一首《无俗念》词:“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同时引用了《词品》对此词的评述。
第一回讲到郭襄初会“昆仑三圣”何足道,有如此语句:走出十余丈,只听得琴声之中杂有无数鸟语,初时也不注意,但细细听来,琴声竟似和鸟语互相应答,间间关关,宛转啼鸣。郭襄隐身花木之后,向琴声发出处张去,只见三株大松树下一个白衣男子背向而坐,膝上放着一张焦尾琴,正自弹奏。他身周树木上停满了鸟雀,黄莺、杜鹃、喜鹊、八哥,还有许多不知其名的,和琴声或一问一答,或齐声和唱。郭襄心道:“妈说琴调中有一曲《空山鸟语》,久已失传,莫非便是此曲么?”
下文又说起,何足道原来系以一曲《百鸟朝凤》引得百鸟齐集,何足道弹完琴后,用长剑画了一张围棋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棋。郭襄后来与何足道相见,弹了一曲《考槃》回应。金庸先生在书中解释,《考槃》词句为:“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勿谖。”金庸先生又进一步解释,这首词出自诗经,是一首隐士之歌,说大丈夫在山涧之间游荡,独来独往,虽寂寞无侣,容色憔悴,但志向高洁,永不改变。
短短几段文字,涉及到诗词、围棋、音乐知识,足见金庸先生之博学。金庸能从《诗经》中找出一首契合情景的诗来形容何足道,尤为难能可贵。
金庸对中国古典音乐应该颇有研究,在他的小说中,对古曲、古乐器的描述大量出现。在《笑傲江湖》中,金庸写到,衡山派历代高手都喜音乐,掌门人莫大先生外号“潇湘夜雨”,一把胡琴不离手,有“琴中藏剑,剑发琴音”八字外号。衡山派刘正风与魔教曲洋因音乐而结交,刘正风喜欢吹箫,而曲洋是七弦琴的高手。刘正风与曲洋在临死前,合奏了一首《笑傲江湖曲》,《笑傲江湖曲》中间一大段琴曲,是曲洋依据晋人嵇康的《广陵散》而改编。书中还介绍了嵇康与钟会、司马昭的故事。另外,在《射雕英雄传》中,金庸描写黄药师以萧声与欧阳锋的铁筝相斗。这些无处不在的音乐知识,可见金庸先生精于音律。
金庸先生必定爱好围棋,在他的小说中,引用大量棋道典故,江湖人物对弈的描写不断出现。在《书剑恩仇录》中,他描写天池怪侠袁士霄与陈家洛以棋子作暗器对弈,既比试棋艺,又比试暗器;在《碧血剑》,木桑道人沉迷棋艺,日夜缠着袁承志对弈;在《天龙八部》中,黄眉僧与段延庆对弈,“聪辩先生”苏星河摆下珍珑棋局,邀请天下高手破解。在金庸先生的叙述中,读者可以学到不少围棋术语及围棋知识。
金庸先生在书法上的见识也不同凡响。在《倚天屠龙记》第四回中写到,张三丰深夜空临王羲之《丧乱贴》,张翠山除了领略到该贴用笔纵逸,清刚峭拔,还领略到了王羲之当年书写《丧乱贴》时怫郁悲愤之气。金庸还约略介绍了王羲之书写《丧乱贴》的时代背景。后来张三丰又书写“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24个字,书中形容张三丰书写时“笔划多的不觉其繁,笔划少的不觉其陋,其缩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纵也险劲,如狡兔之脱,淋漓酣畅,雄浑刚健,俊逸处如风飘,如雪舞,厚重处如虎蹲,如象步。”张翠山从这一路书法中悟到一门武功。
这一段话又涉及到书法、历史知识。尤其是形容书法神妙的词,没有一个重复,而且十分形象、贴切。单单是形容书法这几句话,就显露了深厚的国学和文字功底,当代作家怕是没有几个能写出这样的文字。
金庸先生在各部小说中,有很多对名家名画的评述,颇见功力。
金庸先生还精研佛学,几乎在他的每一部小说,都大量引用各种佛经、偈语,这些佛经中都包含了丰富的哲学思想,发人深省。《天龙八部》的书名,就来源于佛经,金庸先生在小说的开头专门解释了“天龙八部”是佛经中八种非人的神道精怪。
金庸先生在各部小说中,有许多对名山大川、名胜古迹的描写,还介绍了很多地方风俗。由是可见,金庸不但精于琴棋书画,而且在地理、民俗、哲学、佛学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
金庸在诗词文史方面的造诣,尤为精深。有一个细节可见一斑:金庸每一部小说的回目,经常引用、使用古诗词或引用典故。如《天龙八部》每一集的回目,均是金庸自己撰写一首词。第一集的回目是一首《少年游》:“青衫磊落险峰行,玉壁月华明。马疾香幽,崖高人远,微步縠纹生。谁家子弟谁家院,无计悔多情。虎啸龙吟,换巢鸾凤,剑气碧烟横。”第二集的回目是一首“苏幕遮”,第三集的回目是一首“破阵子”,第四集的回目是一首“洞仙歌”,第五集的回目是一首“水龙吟”。
另外有一个例子给我印象很深。在《笑傲江湖》第十四回的《论杯》中,祖千秋说:“饮酒须得讲究酒具,喝什么酒,便用什么酒杯。喝汾酒当用玉杯,唐人有诗云:‘玉碗盛来琥珀光’,可见玉碗玉杯,能增酒色。”又指出:“......关外白酒,酒味是极好的,只可惜少了一股芳洌之气,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饮,那就醇美无比,须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诚不我欺。”祖千秋接着又道:“至于饮葡萄酒嘛,当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要知葡萄美酒作艳红之色,我辈须眉男儿饮之,未免豪气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后,酒色便与鲜血一般无异,饮酒犹如饮血。岳武穆词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岂不壮哉!”
祖千秋指着一坛酒道:“至于着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夏禹时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祖千秋又道:“饮这高粱酒,须用青铜酒爵,始有古意。至于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虽美,失之于甘,略稍淡薄,当用大斗饮之,方显气概。”
祖千秋拍着一只写着“百草美酒”字样的酒坛,说道:“这百草美酒,乃采集百草,浸入美酒,故酒气清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饮先醉。饮这百草酒须用古藤杯。百年古藤雕而成杯,以饮百草酒则大增芳香之气。”
祖千秋又道:“饮这绍兴状元红须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强可用,但已有衰败气象,至于元瓷,则不免粗俗了。饮这坛梨花酒呢?那该当用翡翠杯。白乐天杭州春望诗云:‘红袖织绫夸柿叶, 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卖这梨花酒,挂的是滴翠也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饮这梨花酒,自然也当是翡翠杯了。饮这玉露酒,当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细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饮,方可见其佳处。”
金庸先生上面这一段文字,引经据典,妙趣横生,令人拍案叫绝。
金庸先生的文章,文采非凡,单以文采而论,就极少有人能及。《鹿鼎记》开篇第一段:“北风如刀,满地冰霜。”《笑傲江湖》开篇第一段:“和风熏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国春光烂漫时节。”寥寥数语,已显示出文采过人。
金庸先生精于描述人的心理活动,他笔下的人物,形象饱满、性格鲜明,栩栩如生。他心思缜密,感情细腻,描写男女爱情之时十分传神,他特别善于刻画恋爱中的男女细微的心理变化。金庸先生对男女纯洁爱情的精妙描写,总是让人十分神往。试举一例:
《碧血剑》第八回“易寒强敌胆,难解女儿心”写道:“青青一番惊惶,一番喜慰,早将对安小慧的疑忌之心抛在一旁,见袁承志左边脸上红红的印着自己五个手指印,不禁有些歉然,也不禁有些得意,想到终于泄露了自己心事,又感羞愧难当。”
“两人都是心中有愧,一路上再不说话,有时目光相触,均是脸上一红,立即同时转头回避。心中却均是甜甜的,这数十里路,便如是飘飘荡荡的在云端行走一般。”
这段文字,对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心理描写,十分细致,非常形象地刻画了两个初尝恋爱滋味的青年男女既羞又喜的心态。
金庸关于男女感情的描述每一部小说都有很多,而且非常形象、准确、生动,此处不能一一列举。但我猜想,金庸先生的感情生活一定不会太丰富,因为理想与现实总是存在很大的差距,通常那些在现实中不太成功的人才富于幻想。理想中浪漫、温馨、感人、唯美的爱情,付诸实践未必行得通。很多时候,金庸先生也许只不过是沉浸在他美好的幻想中罢了。
金庸先生的小说,文辞不算华丽,但用词优美,运用得十分精妙,读来总是引人入胜。他叙述故事的能力非常强,随便读一段,都十分吸引人,让人手不释卷。
金庸先生虽然爱引经据典,但是他的小说从不会让人觉得枯燥无味或晦涩难懂,他对诗词典故的引用非常自然,恰到好处,同时进行深入浅出的解释,没有丝毫矫揉造作、掉文卖弄的感觉。很多时候,他把文章写得非常生动有趣,可读性非常强。如《鹿鼎记》中将韦小宝这个市井无赖刻画得入木三分,许多词句,十分有趣,读来令人忍俊不禁。请看《鹿鼎记》第九回的以下文字:
承值太监赔笑道:“桂公公,待会见了皇上,倒不可提起这回事。”韦小宝问道:“为什么?”承值太监道:“宫里的规矩,凡是稀奇古怪的食物,是不能供奉给皇太后、皇上和贝勒、公主们的。倘若吃了有一点儿小小乱子,大伙儿有几颗脑袋?”韦小宝点头道:“正是。”承值太监又道:“皇上年少好奇,听到有这等稀奇古怪的茯苓花雕猪,倘若吩咐取来尝尝,咱们做奴才的干系太大。再说,这种千辛万苦喂养起来的肉猪,又不是常常都有的,要是皇上吃得对了胃口,下了圣旨,命御厨房天天供奉,大家可只有上吊的份儿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你倒想得周到。”
承值太监道:“这是尚膳房历来相传的规矩罢了。太后和皇上的菜肴,一切时鲜果菜,都是不能供奉的。”韦小宝奇道:“时鲜菜蔬不能供奉,难道反而供奉过时、隔宿的果菜?”他虽当了几个月尚膳监的头儿,对御厨的事却一直不曾留心。承值太监笑道:“供奉过时隔宿的菜蔬,那是万万不敢。不过有些一年之中只有一两个月才有的果菜,咱们就不能供奉了。倘若皇上吃得入味,夏天要冬笋,冬天要新鲜蚕豆,大伙儿又只好上吊了。”
这几段话将底层小人物处世做事的困境,欺上瞒下、怕担责任的心态描述得活灵活现,读来不禁莞尔。
金庸先生的杂学也颇多,他的书中,多次提到奇门术数、天罡北斗阵、五行阵、八卦阵等,在《射雕英雄传》中还提到了古代的数学知识。可见金庸对这些也颇有研究。
放眼中国,能够精通历史、音乐、书法、绘画、诗词、围棋、佛学知识,而且在数学、地理、天文、民俗、军事等各方面均有颇深研究的作家,仅金庸先生一人而已。
金庸先生著述颇丰,除了武侠小说,他还写过一部《袁崇焕评传》,这部评传的亮点,是指出崇祯杀袁崇焕,根本原因不在于中了反间计,而是在于这两人性格的冲突,这一点,金庸之前的人从未指出过。评传的可读性非常强,金庸以相当重大的努力,避免一般历史文字中的艰深晦涩。时下很多历史小说作家,如当年明月等,以轻松有趣的笔法叙述历史,其实,这种笔法,早在1975年6月,金庸先生撰写《袁崇焕评传》的时候,就已经使用过。
我十分仰慕金庸先生,金庸先生的文风对我影响颇大。我写文章的时候,经常学习、模仿金庸先生的笔法,当然,我的水平是不能跟金庸先生相提并论的。
金庸先生,是真名士,真大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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