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这是三十年后的事了。
还是那个沙滩。
海风倒还是三十年前那样年轻,疯狂有劲,吹得海里的小船一直晃着,吹得岸边的楠树一直摇着,吹得那碧蓝的海水直吐泡沫。吹走了三十年的岁月,留下了三十年的苍老。
沙滩上。泊着一条船,船边晒着一张渔网,坐着一个老人,一对与僵无异的眼神,遥望着海的正中央,那边漂浮着几个乳白色的浮球,他知道,下面系着他一家人的生计。一张紧绷着的脸像一个苦瓜。不,那不是苦瓜,因为没有黑色的苦瓜。我想起来了,三十年前这个孤岛上盛产一种植物。那植物只开一次花,只结一次果。刚长出时开了花,等到枯死时结了一个黑色的无名果,像瓜,岛上的人称为无命瓜。敲开那瓜,里面是金黄色的瓜肉和紫红色的瓜子,异彩缤纷。据说更早前有个孩子吃了它后,中毒死了,那植物就没有人去管了,自生自灭。他的脸应该用无命瓜来形容,脸上的皱纹就像瓜皮上的瓜纹,一条,两条,三条,虽然没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却也很难数得清。,脸上每条皱纹都蓄满了他生命的忧虑与不幸。不过很安静,没有跳动着。
一双手,一双既粗造又庞大的手,手指头已有些弯曲了,应该是老了的缘故吧。他在补网,很熟练地穿梭着手上的木针。手背上青筋凸起如盘蛇,手掌上的老茧几乎有半寸厚。
不远处。风一样大。也有一张渔网,也坐着一个老人。
沙上落着几个烟头。两个粗黑的指头上还夹着一根烟头,快熄灭了。抬着头,望着夕阳,嘴边挂着一丝安祥的微笑,夕阳一直试图着为他的许丝白发染色。眉宇之间还是能隐约的看出他当年的英气。
他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烟,两指弹出烟头,地上也多了个烟头。他慢慢地站了起来,两鬓斑白,脸上每一条皱纹中却不知隐藏了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秘密。 他的身高约有173左右,也算是七尺男儿吧,只是背有点驼,穿着都是灰色,脚上套着一双军鞋,很像,很像一只土狼。
“吓悟啊,听说傻顺那条船,昨天捕了四担,他们这回翻身了,应该会绐院子灌水泥了。”
“唉,你说我们撒网的地方是否有些不对,我总觉得再朝西一点。”
“要看天了。”
“晚上你兰嫂给咱兄弟杀了一只鸭,回头喝两杯”
“吓悟啊,俺老是给嫂子添麻烦。”
夜色渐临,沙滩上显得更苍凉,更辽阔。
“好了,收工吧,明天但愿明天海路会好些”。 (二)
一间,两间,三间。是一座三间连接的矮石屋,院子里摆着几个箩筐,堆着些浮球,一堆粗绳,还有些废铁和破锚。
一盏弯月孤零零地悬挂在天边,把这院子衬得更加凄凉潇索。院中央有只圆得石桌,桌上是一盘鸭肉,还有一碟花生,一碟青鱼干,一瓶绵竹白酒,坐着三个人。两男一女,女的若是隐去那半头白发,倒像个漂亮的少妇。
屋里传来一声孩子的叫声。
“我说悟啊,这几天土仔老是梦喝,你看这孩子不会有事吧。”那女人的声音显得很苍老。
你明天带他去看医生吧,反正学费还差一点,先用上吧,等开学时,你把箱里的虾仁卖了吧,这孩子跟我一样的段掌,不知会怎样。”吓悟的表情更沉重了。
“这些年倒也难为了兰嫂 ”落祥喃喃地说道。
“她今天拿这鸭子到龙王庙去拜了,占了两个卜,都是上卜。
“虾季已过去了,捕鳗种季节该来了,鳗网有着落吗?”
“兰已织好五张了,还有一张还没差一半,对了过两天你该去看平了,不要让她一个人寂莫。”
若祥一下子呆了下来,平离开他们六年了。
海边的冬夜,本就令人从心里一直冷到脚跟。
海边的月夜,回乡的游子,本就同样的寂莫。
海边的马路上,停着一辆岛上很难见到的蓝色小车。在落祥晒网的地方,有一位面容清瞿,目光炯炯的华丽妇人,架着一付金边眼镜,穿着却像少女,一身蓝色的打扮,她的眼睛还是妩媚,笑起来和三十年前一样的让人兴奋。
又有一辆白色的小车停下来了,走下了一个年纪与她相佛的男人,黑色皮鞋,黑色西服,看起来比三十年前威风多了。可能是天气的缘故吧,他脸色铁青,青中透白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竟像死人的脸,显得说不出的诡秘。
“若雨,多年了,你还一样的迷人。”
“说话好听些,这是苦儿岛,不是城里。”
“你那蓝色的王子恐怕是成了黑色的渔夫了。”
“你的生死兄弟不也是,而且是你害的,你忘了三十年前你在这里说过什么,而你后来又是做过什么?”
“善泳者,溺于水,也许我做错过,但他们不接受我的弥补。”
时已凌晨,海边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几盏渔灯亮了,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柴油机的发动声。潮水西流了,该出海了。
“吓悟和他该出海了吧。”
“三十年前你说过他是你的,永远是的。”
“他还是我的,在我心里。”
“不管怎样我都是高兴的,我得不到你,你也得不到他,而他最终也没有了平,你不高兴吗?
“他注定是我的。”
“少了火,少了地瓜,多了三十年,他一样不是你的。”
吓悟和落祥,挑着筐,带着网已来到船边,哼着一首歌,一首古老的歌。
“渔网情深啊,我穿梭多少旧梦,不断缝缝补补,修复你受伤的娇容,一次次挣扎,一次次落空,我的网啊,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放纵.......”
歌声和小船开始在海里荡扬起来,海里又多了一盏渔灯,在水里若隐若现。浩天和若雨从沉默中回过神来。
“其实他们还是比我们强,他们没输过,他们一直过的比我们好,是我们错了,输不起,才会把他们弄成这样。”若雨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三)
三十年前,也是落祥晒网的地方。像作家的诗境,浩月当空,星光点点,平静的海面,银光闪闪,缓缓的海浪,哼着首首小 曲,柔柔的海风,带着阵阵爽意,微微地吹着地瓜的香味,远处桔红的渔灯宽阔的海岸线上一晃一晃,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宽容,祥和!
三个被岛上人公认为最有希望的青年,带着岛上最漂亮的女孩来这里结拜。他们发誓,彼此宽容,彼此照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们分别是年轻的吓悟,浩天,落祥和漂亮的若雨。
他们围着一堆火,火里烤着一堆地瓜。
浩天对吓悟说,无论将来如何,你都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人。因为有一次浩天被漂流到海里,是吓悟冒死游下去陪他,不让他恐惧,等他们被救上来时,两人都已奄奄一息。
浩天是个孤儿,椐说他父母因为走私事发而四处流难,只留下浩天一个人,吓悟常常从家中偷些东西给他,所以很小时他们就是好兄弟。
若雨对落祥说,你这一辈子注定是我的男人,我要定了。
落祥和若雨的家境比起浩天和吓悟是好多了。从小他们就立志要成为岛上最早开小车的人。
只是聪明的人走在一起,天总会忌妒的。上帝说,不让他们发生些故事,也太对不起观众了。
若干年后,吓悟开了家公司,和落祥的公司联营。浩天成了他的左右手,再不久,那家公司就成了浩天的了,吓悟一夜之间成了一无所有的人,回到苦儿岛,成了一名老实的渔夫。
浩天为了财富和女人,他不得不放弃他一生最重要的人。
而落祥的公司没有了吓悟的联营,也渐渐负债而归。
若雨因为落祥爱上了平,没爱上她,更立志奋强。她想尽办法让落祥失去了吓悟的支持,最终吞并了他的公司。当然是浩天从中操作的,因为他爱上了吓悟的钱,也爱上了若雨的人。
平死了六年了,这次若雨回来是再来找落祥。落祥说,有了平我就有了悲剧。有了你,我和平就都有了悲剧。你到平的坟边去看看吧。
平的坟边,开着各种各样的花。有一块是落祥亲手刻的诗石,也是一首歌。
一网情深呀,你摇醒我的旧梦,不断寻寻觅觅,摸索你远去的影踪,一次次等待,一次次思念,我的网啊,你没有了年轻时的纵容,撒下慌慌张张的最后一梦,能否网住和你来世的重逢......
若雨轻泣着,她知道,这是他写给平的,也是自已写给他的。
“得不到你最爱的,就最爱你得到的吧,”浩天也在平的坟前出现了,“我刚去过吓悟的家,我不敢走近,他们很苦,我要把该是他的还给他,你什么决定?”
“是该画上句号的时候了。”
(四)
几个月后,吓悟和落祥被一大群公证人到城里去了,他们成了祥悟公司的老板。落祥一再强调他们搞错了,他们拿出了一封信。是若雨写的,她说她和浩天结婚了,现在定居美国了,这个公司本来就是你们的,请愿谅她这些年来的过错。这样吧,再过十年,我们再聚苦儿岛的那个沙淮。
篇外音:其实这故事应该没有第(四)节,我想写到若雨轻泣时,就把这故事结束,可是我还是不想让它成为悲剧,于是就有了第(四)节,我想三十年后我就是故事中的吓悟吧。
悟土
2003.08.16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