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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 硬 的 稀 粥
王 蒙
(选自《中国作家》一九八九年第二期)
我们家的正式成员包括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叔叔、婶婶、我、妻子、堂妹、妹夫
,和我那个最可爱的瘦高佻儿子。他们的年龄分别是八八岁、八四岁、六三岁、六四岁、六
一岁、五七岁、四十岁、四十岁 …… 十六岁。梯形结构合乎理想。另外,我们有一位比
正式成员还要正式的不可须臾离之的非正式成员——徐姐。她今年五九岁,在我们家操持家
务已经四十年,她离不开我们,我们离不开她。面前天赋人权,自然平等。一律称她为“姐
”。
我们一直生活得很平稳,很团结。包括是否认为今夏天气过热、喝茶是喝八块钱一两的
龙井还是四毛钱一两的青茶,用香皂用白兰还是紫罗兰还是金盾,大家一律听爷爷的。从来
没有过意见分歧,没有过论证争鸣相持不下,没有过纵横捭阖,明争暗斗。连头发我们也是
留的一个式样,当然各分男女。
几十年来,我们每天早晨六点十分起床,六点三十五分,徐姐给我们准备好了早餐:烤
馒头片、大米稀饭、腌大头菜。七点十分,各自出发上班上学。爷爷退休以后,也要在这个
时间出去到街道委员会执勤。中午十二时,回来,吃徐姐准备好的炸酱面。小憩一会儿,中
午一时三十分,再次各自出发上班上学。爷爷则午睡至三时半,起来再次洗脸漱口,坐在躺
椅上喝茶读报。到五点左右,爷爷奶奶与徐姐研究当晚的饭。研究是每天都要研究的,而且
不论爷爷、奶奶还是徐姐,对这一课题兴致勃勃。但得出的结论大致不差:今晚上麽就吃米
饭吧。菜嘛,一荤、一半荤半素、两素吧。汤呢,就不做了吧。就做一回吧。研究完了,徐
姐进厨房,劈哩啪啦响上三十分钟以后,总要再走出来,再问爷爷奶奶:“瞧我糊涂的,我
忘了问您老二位了,咱们那个半荤半素的菜,是切肉片还是肉丝呢?”这个这个,这的确是
一个重大的问题。爷爷和奶奶互瞟了一眼,做了个眼色,然后说:“就吃肉片吧。”或者说
:“就吃肉丝吧。”然后,意图得到了圆满的贯彻。
大家满意。首先是爷爷满意。爷爷年轻时候受过很多苦。他常常说:“顿顿吃饱饭,穿
囫囵衣裳,家里有一切该有的东西,而又子孙团聚,身体健康,这是过去财主东家也不敢想
的日子。你们哪,可别太狂妄了啊,你们哪里知道挨饿是啥滋味?”然后爸爸妈妈叔叔婶婶
都声明说,他们没忘记挨饿的滋味。饿起来腹腔胸腔一抽一抽的,脑袋一坠一坠的,腿肚子
一沉一沉的,据他们说饿极了正像吃得过多了一样,哇哇地想呕吐。我们全家,以爷爷奶奶
为首,都是知足常乐哲学的身体力行者与现今体制的忠实支持者。
这几年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新风新潮不断涌来。短短几年,家里突然有了彩电、冰箱
、洗衣机。而且儿子说话里常常出现英文词儿,爷爷很开明开放,每天下午午睡后从报纸上
、晚饭后从广播和电视里吸收新名词新观念。他常征询大家的意见:“看咱们家的生活有什
么需要改革改善的没有?”
大家都说没有,徐姐更是说,但愿这样的日子一代一代传下去,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世世代代,永远如此。我儿子终于提了一个建议,提议以前挤了半天眼睛,好像眼睛里爬进
了毛毛虫。他建议,买个收录机。爷爷从善如流,批准了。家里又增添了红灯牌立体声收录
机。刚买来时很高兴,你讲一段话,他唱一段戏,你学个猫叫,她念一段报纸,录下来然后
放出音来,自己与家人共同欣赏欢呼鼓掌,认为收录机真是个好东西,认为爷爷的父辈祖辈
不知收录机为何物,实在令人叹息。两天以后就降了温。买几个“盒儿带”来,唱的还不如
收音机电视机里放送的好。于是,收录机放在一边接土蒙尘。大家便认识到,新技术新器物
毕竟作用极为局限,远远不如家庭的和谐与秩序更重要。远不如老传统更耐用——还是“话
匣子”好哇!
那一年决定取消午睡,中午只休息四十分钟——一小时,很使全家骚动了一阵子。先说
是各单位免费供应午餐,令我们既喜且忧。喜的是白吃饭,忧的是不习惯,果然,吃了两天
就纷纷反应上火,拉不出屎来。没有几天宣布免费供应的午餐取消,叫人迷惑。这可怎么办
呢?爷爷教育我们处处要带头按政府指的道儿走,于是又买饭盒又带饭,闹腾了一阵子。徐
姐也害得失眠、牙疼、长针眼、心率不齐。不久,各机关自动把午休时间延长了。有的虽不
明令延长却也自动推后了下午上班时间,但没有推后下班时间。我们家又恢复了中午的炸酱
面。徐姐的眼睛不再起包儿,牙齿不再上火,睡觉按时始终,心脏每分钟七十至八十次有规
律地跳。
新风日劲,新潮日猛,万物静观皆自得,人间正道是沧桑。在兹四面反思含悲厌旧,八
方涌起怀梦维新之际,连过去把我们树成标兵模范样板的亲朋好友也启发我们要变动变动,
似乎是在广州要不干脆是在香港乃至美国出现了新样板。于是爷爷首先提出,由元首制改行
内阁制度。由他提名,家庭全体会议(包括徐姐,也是有发言权的列席代表)通过,由正式
成员们轮流执政。除徐姐外都赞成,于是首先委托爸爸主持家政,并决议由他来进行膳食维
新。
爸爸一辈子在家内是吃现成饭,做现成活(及分派给他的活)。这回由他负责主持做饭
大业,他很不好意思也很为难。遇到买不买茶叶做不做汤吃肉片还是肉丝这样的大事,一概
去问爷爷。他不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习惯于打出爷爷的旗号。“老爷子说了,蚊香要买
防虫菊牌的”,“老爷子说了,今晚就不做汤了”,“老爷子说了,洗碗就不要用洗涤剂了
,那化学玩意儿兴许有毒。还是温水加碱面,又节省,又干净。”
这样一来就增加了麻烦。徐姐遇事问爸爸,爸爸不作主,再去问爷爷,问完爷爷再一口
一个老爷子说地向徐姐传话,还不如直接去问爷爷便当。直接去问爷爷吧,又怕爸爸挑眼而
爷爷嫌烦。爷爷嫌烦也是真的,几次对爸爸说:“这些事你作主嘛,不要再来问我了”,于
是爸爸告诉徐姐:“老爷子说了,让我作主,老爷子说了,不让我再问他。”
叔叔和婶婶有些窃窃私语。语了些什么,不知道。但很可能是既不满于爸爸的无能,又
怀疑爸爸是不是拉大旗,假传圣旨,也不满于爷爷的不放手,同样不满于徐姐的噜嗦,乃至
不满于大家为何同意了实行内阁制与通过了爸爸这样的内阁人选。
爷爷有所查觉,好好地开导了一次爸爸,说明下放权力是大趋势。爸爸无奈,答应不再
动辄以爷爷的名义行事。爸爸也来了一个下放权力,明确做不做汤与肉片肉丝之间的选择权
全由徐姐决定。
徐姐不答应。“我怎么做得了主啊,”她垂泪垂涕辞谢,惶恐得少吃了一顿饭。大家都
鼓励她:“你在我们家做了这么多年,你应该有职有权嘛!你管起来吧,我们支持你!你想
买什么就买什么,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给什么我们就吃什么,我们信任你!”
徐姐终于破涕为笑,感谢家人对她的抬举。一切照旧,但人们实际上都渐渐挑剔起来。
都知道这样是徐姐一手操办的,没有尚方宝剑为来历为依据,从下意识的不敬开始演变出上
意识的不满意。首先是我的儿子,接着是堂妹堂妹夫,然后是我妻子和我,开始散播一些讽
刺话。“我们的饭是四十年一贯制,快成了文物啦!因循守旧,墨守成规,凝固僵化,不思
进取!我们家的生活是落后于时代的典型”“徐姐的局限性太大嘛!文化素质太低嘛!人倒
是好,就是水平太低!想不到我们家八十年代过着徐姐水平的生活!”
徐姐浑然不觉,反倒露出些踌躇意满的苗头。她开始按照她的意思进行某些变革了。首
先把早饭里的两碟腌大头菜改为一碟分两碟装,把咸菜上点香油变成无油,把中午的炸酱由
小碗肉丁干炸改为水炸,把平均两天喝一次汤改为七天才喝一次汤,把蛋花汤改为酱油葱花
做的最简陋的“高汤”。节省下了伙食钱,买了些人参蜂王精送到爷爷屋里,勒我们的裤带
向爷爷效忠,令我们敢怒不敢言。尤其可恶的是。儿子汇汇说,做完高汤,她经常自己先盛
出一碗葱花最多最鲜最香的汤,在大家用饭以前先饮为快。还有一次,她一面切菜一面在厨
房里磕瓜子吃,儿子说,她一定是贪污了伙食费。“权力就是腐蚀,一分权力就是一分腐蚀
,百分之百的权力就是百分之百的腐蚀”,儿子振振有词地宣讲着他的新观念。
父亲以下的人未表示态度。儿子受到了这种沉默鼓舞,便在一次徐姐先喝高汤的时刻向
徐姐发起了猛攻:“够了,你这套低水平的饭!自己还先挑葱花儿!从明天起我管,我要让
大家过现代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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