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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下星期回乡下“行山”（扫墓），才蓦然记起，清明节快到了。
这时节总想起外婆。学龄前大部分时光，在外婆的小村子度过。一百户人家的南方小村，排排整齐的乡土老屋，间隔出干净透风的小巷。外婆家在巷口，出门可见宽大晒谷场和清澈水塘。野孩子一般的我，跟村里小孩下水摸虾上山摘花稔，出门就没了影。外婆悠长的声音，时时从巷口传到巷尾，“芳女……”。
那年秋天，我在水塘边玩水，裤脚打湿了，正兴高采烈，外婆将我叫到里屋大床前，说她的钱包少了两块钱，是不是我拿的。我愣住，突然听见窗前大舅父做的竹风车呜呜响。我不知道两块钱究竟有多少，湿湿的裤脚挨着小腿，很冷。好多年后，还记得竹风车，也理解了外婆的严厉。那时看一场电影才一角几分，两块钱，该是怎样一笔财富哦。生活过早地让我窥测其中况味。后来常常想，少了两块钱的日子，外婆怎样节衣少食，而我，竟连一点记忆碎片也拼驳不起。
工作后第一个秋天，秋意馥郁，此时外婆已进入暮年，瘦小的身子早早穿上厚衣服，佝偻着腰走路，不胜重负。握着外婆青筋毕露粗糙的手，心里涌出无尽怜惜。偶尔听说商店有一种丝棉衣，薄薄软软，非常暖和，马上直奔商店。一路上想象，这件棉衣应该有漂亮的面料，黑色的底，上面撒满白色的花，娇小的外婆穿起来，肯定又精神又好看，我甚至看到，外婆常抿着的嘴唇也翘起来微笑。这种心情保持到丝棉衣出现，然后，失望了。那面料，一片深蓝色，虽手感软滑，但没花纹，没有想象中的明亮。可这是最后一件，秋风飒飒，树木萧萧，只好带着深深的遗憾买下。
外婆的惊喜出乎意料，她轻轻抚摸棉衣，远远近近端详，口里喃喃说，乖孙买给我的，乖孙买给我的……她找出不常用的老花眼镜戴上，仔细看机器做出来的针脚，脸上笑成一朵菊花，说，看看，多整齐呀，比阿婆做的好多啦。那朵菊花在我眼里模糊起来，悄悄转身，看见明亮的秋阳照在窗外绿色剑麻上，胸口涨痛涨痛。
此后，并没看见外婆穿这棉衣，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时，在太阳下打开宽大的被单，棉衣放在上面晒，她说，这样晒过的衣服，更加暖和，不会被虫子蛀，可以穿很久。我说不怕的，棉衣坏了再给你买。外婆嗔怪，你呀，把钱攒下来，我等着喝孙女婿的茶。哈哈，搂着外婆瘦削的肩膀，婆孙俩大笑起来。凝望外婆头发上用红胶线做成的小花，暗想，举行婚礼那天，一定要把外婆打扮成全场最漂亮的老婆婆。
我不自量力地以为，颇有英雄气概地认为，我的长大和成熟，能换来外婆一生劳累的休止。记得外婆大床前黑木台上有一个像架，照片上，年轻人手拄“市碌”棍，头发中间分界，梳得溜光溜光，身穿白色洋褂，很英俊的样子，我以为是哪出电影的主角，后来才隐约听说，是我外公。那时他在银行工作，外婆在家操持家务。多么温馨的生活。可这一切，随着外公的早逝烟消云散，外婆孱弱的双手拉扯三个年幼孩子，在外人的白眼和欺负中，破漏的小舟，风雨飘摇中终于抵达彼岸。随后，我们这一辈出生，外婆又默默为儿女分担生活重担。而现在，终于，终于，我也长大了，外婆可以舒缓一下衰老的筋骨，开始享受她该享的福气了。
世上永远都是一厢情愿多，两全其美少，依我唐吉柯德般勇气和弱不禁风的能力，又怎能敌得过人生变数呢？多年后，我带着外婆的孙女婿来到她坟墓前，乡下有女人不上坟的规矩，但我执意不听。半山腰上，视线开阔，前后左右没有阻挡，远远地，能看见村子袅袅升起的炊烟。小姨冷静述说寻找风水宝地的曲折，找到这块好地的宽慰。声音和着春风，散落在茵茵绿草上。幡儿飘动，冥衣纸在坟头冒着青烟，鞭炮声此起彼落。外婆，这就是你永远栖息的地方吗？
虽然也能望到村头屋檐上啁啾的麻雀，听到田野里农人劳作的吆喝，可夜半更深，谁来点明你床前温暖的大灯？谁陪伴你倾听三更鸡鸣？谁拂去黑夜为你迎来黎明呀？外婆，我亲爱的外婆，你终于没能苦尽甘来，终于没能把丝棉衣穿旧，没喝到外孙女婿敬的茶，没能祝福我成家。从此就天地相对，阴阳两隔。外婆，我想你时，你在哪一片白云上看我？我想你时，你是否也惦记聪明伶俐的乖孙女……蓝天下我双泪长流，跪倒坟前，斟上一杯酒轻轻洒在地上。
“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又是清明，今年终因琐事繁忙，没到外婆坟前点炷香。父亲回来后告诉我，你给的钱买了好多外婆喜欢的东西……
外婆，相隔这么远，我的心意，你能收到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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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4-1 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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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要那么简单就两个字啊
